严郡这样说着,声调稳定得好似刚才那交锋当中没有半点真情的因素,而仅仅是不值一提的教学环节而已。
“记住了。”
周晋垂下眼,不甘示弱道。
-多罗尔是个自大但是精明的人。
当一个人自大得十分彻底的时候,狂妄也许就能成为他某种特殊的魅力;然而大部分的人并不能拥有这种彻底的自大,多少在这一点上有所保留。
一旦它被不完全地收敛,并且由精明算计包裹起来,人就会变得油滑——这也正是周晋对多罗尔的第一印象。
他在音乐会的间隙与严郡侃侃而谈,对每一首曲目发表看法,也提到经历过赌局,提到赌场里的各种对手。
他看似对任何事件都持有明晰的态度,没有左右犹豫,没毫不随波逐流,他总通过旁征博引显示私人的立场,却又巧妙避开一切决断性的评价。
在回忆起多罗尔时,周晋对我坦诚说,如果身边没有严郡存在,当初自己连打败那个德牌天才都尚且吃力,更诓论分心关注荷官的千术,以及某种巧妙的获胜方法。
因为正如严郡所说,德克萨斯扑克是心理对弈胜过技术对弈的赌局,而那时的周晋无论在经验上或是心境上,都难以真正与多罗尔匹敌。
好在,用周晋自己的话说,那时他有盲目的信心,觉得只要愿意,他可以做成任何事情,在他一往无前的时候,任何对手、任何境遇都不在话下。
他相信,如果“周晋”想要成为赌场的王,就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登上那个宝座。
我想,这种孤勇倒不说一定是合理的,但它的确让周晋赢取了那张光明正大地走进繁华之城的入场券,而无须再从地下室和暗无天日的闸道里,像阴沟耗子一样遮遮掩掩地伸出头朝世界窥探。
若没有这种孤勇,也许他就做不到这一点。
和Baccrate不一样,德克萨斯扑克仅仅使用五十二张牌来进行游戏。
对于周晋这种在观察和记忆方面有天赋的赌客来说,牌数少,意味着施展能力的空间将变得十分有限:但凡是混迹赌桌小有所成的人,记忆和观察单副牌大多都不在话下,然而在德牌——尤其是一对一的局面中,分析人心往往来得比分析牌面更加重要。
多罗尔的傲慢狂妄要误导那时的周晋实在是轻而易举,而这种误导,足以让他在牌桌上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更不要说在经验上,怎样根据对手的下注情况、动作乃至表情在短时间研判局势、做出决定,相比周晋的一片空白,称多罗尔为身经百战也不为过。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严郡才特意带周晋来;而从次日起,一直到对局前,严郡停掉了所有的常规训练,花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专门带着周晋做计划,分析他们的每一步棋。
-实际上从头一个月开始,他们已经在日程中增加了一些简单的战术演练,周晋得以一睹严郡过人的头脑,从轮盘到骰子再到纸牌,所有的未知在严郡眼中仿佛都是透明敞开的。
他总是毫无保留地、用最浅显的语言让周晋学会谋算的技巧。
这对于一个向来只凭观察和直觉上赌桌的少年来讲,是一个全新的、令人惊叹的世界。
而当他把两指宽的资料放到周晋面前,通过预测的可能性,给周晋推演与多罗尔的比赛时,周晋才意识到,即便如此,自己所学到的仍不过只是皮毛,与严郡相比,他的所知、他的智识,都只是沧海一粟。
要输——严郡告诫他——要耐心地输。
要耐心到彻底磨耗他的谨慎,让他感觉安全,让他以为胜局已定,然后一次翻盘。
一点点输,再恰到好处地嬴,当人们当下的头脑发热冷却下来的时候,就会品咂出谁才是这场牌局里的个中高手。
你越莫测,以后就越能所向披靡,因为将来每一个面对你的对手,当回想起你的手段,就会开始犹豫,生怕早已被你看透了伎俩,只要犹豫就会变得保守。
而在豪赌中,最大的输就是保守。
关键是,你有没有定力在十几轮的鏖战中,看着自己的筹码一点点跑到人家的面前,依然心绪平稳,并且依然坚定地相信,在计划好的那一局,我能把它们都拿回来。
“这不就是你折磨我这么几个月的目的?”周晋这样说的时候,用手托腮,隔着桌子瞧严郡,语调里带一点点戏谑的意味。
严郡不咸不淡地笑了笑,道:“希望我折磨出来的赌术,要比你调情的技术稍微好些。”
周晋嘁了一声,把笔随意掷在桌上,向后一靠,半真不假地感叹:“没意思,你的余兴节目一如既往的乏味。”
“那是因为,凭你现在的水准还没有资格看到我更有意思的余兴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