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她拿起背包,连最爱的蟹粥都留不住她了:“我不要你帮这个忙。这也不是帮忙的问题,是对错的问题。”
她的右手被人一把拉住。
“苏小猫,”他开口,似乎很高兴:“你在担心我吗?”
“……”
苏小猫思想斗争了一会儿,转头去看他。
宋彦庭一点都没有即将被拖入危机的危险感。以身犯险,换她对他紧张一次,他觉得值。
“听说,你拜托过唐劲帮忙。那个时候,你怎么没有想过他会有危险?”他看着她,唇角一翘:“还是说,你比较担心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他?”
“……”
苏小猫对他的不要脸感到匪夷所思。
刚要说什么,手里已经被宋彦庭塞进了那一张支票。
“不要拒绝,”他没有起身,动作却是坚定的,将她的右手紧紧包裹在掌心:“就当是我在对你还情。还很多年前,对你欠下的‘老猫’的情。”
苏小猫目光闪烁。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了。
她一直是一个明白人,洞察世事,珠玉随风,又不大有野心与欲望,故可随性啼笑,心中自有莲花绕座。可是遇上了宋彦庭,一个认识了几乎一整个前半生的人,她再不在意,到底做不到来往各西东。
两人踌躇沉默之际,一个声音彻底打破了场面。
“不行。”
苏小猫抬眼,宋彦庭皱眉。
两个人同时看见了,一个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这一个场面。
他缓缓走过来,步子不紧不慢,那一把属于唐劲独有的好嗓音在酒店华丽的餐厅内,先声夺人地亮了相:“我不准。”
唐劲走过来的时候,苏小猫的洞察力几乎是立刻就位了,她看到了他的面沉如水。
苏小猫心里没来由地“突”了一下。
她从来没见过唐劲有那么森冷的一面,因此,连她自己也从不知道,在面对这样一个森冷的唐劲时,她下意识会害怕。
苏小猫猛地从宋彦庭手里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动作力道太大,以至于宋彦庭塞到她手里的那张支票,也因这一个动作而孤零零地飘落了下来。
这薄薄的一张纸仿佛通人性,忽悠悠地飘下来,正好飘到了唐劲的脚下。
“……”
一时间,场面陷入沉默。苏小猫的性子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默的,她很想说些什么,比如“偶遇真巧!”,但一触到唐劲脸上冰冷的表情,苏小猫就不行了,她怂了。
唐劲扫了一眼飘到脚下的支票,弯腰捡了起来。
他单手拿着支票,盯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唇边绽出一抹入骨的讥诮。
下一秒,他抬手,将这张价值连城的支票撕得粉碎。
“……”
在场的其余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震惊。
宋彦庭“嚯”地站了起来,声音含怒,“唐劲你!”
苏小猫却没有说话,或者说,是话到嘴边又滚了下去,她想说的也不过是一句想阻止的“哎哎,别!”,但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这会儿她对上了唐劲森冷的视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苏小猫怕的人有那么一两个,头一个就是唐劲。
唐劲手一松,手里被撕碎的纸片从他指尖掉落,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他没心情去管宋彦庭,只盯着她,盯出了一种陌生人的寒意,“苏小猫,身为一个记者,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看着她,目光冰冷,“我给你看过这件事所有的前因后果,我以为你会懂,所以我不惜去调查,也想第一时间让你明白。我信的是你身为记者的操守,信的是你作为一个有底线的人会有的正确的是非观。我更信的是,当我拿出诚意告诉你这件事是怎样的、我为什么无法帮你所谓的‘忙’,你会有的判断力。但是现在,你看看你自己,你在做什么?你利用你身为记者,比旁人多知道的内幕,转而告诉局外人,接受旁人不可以有的好意,包庇傅绛的罪行。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又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唐劲从不对她说重话,这是第一次。
苏小猫的八哥嘴忽然就失了灵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知道,她错了。
当她心里始终不灭“傅绛不能出事”这一个念头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这回会错得相当离谱。傅绛一错再错、罪行累累、玩弄权术、法网难容,这些她都明白。作为一个记者,她也相当明白她需要做什么,她需要耐心地等待事情发展,以局外人的身份用冷静的眼光记录这一场灾难,尘埃落定之时将之公之于众,以作为一个深刻的警醒,提醒世人要做一个好人,万不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可是当傅衡那一张苍老的面孔、那一副天塌下来有他顶着现在却也顶不住了的身子,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所有的理智、道德、判断、坚守,就都没有了。
她在不排斥、甚至接受宋彦庭的提议时,甚至生出了些悲壮之情。为了她的老院长,为了“遥乡”的养育之情,她牺牲掉了自己的坚守,牺牲掉了世间的公义,只为了报一饭之恩,她不悲壮谁悲壮?
直到所有这一切被唐劲横加干涉,一力粉碎之际,她感受到了犯错的羞愧,但同时更可怕的是,她因这份羞愧而更不理智、更受情感影响,甚至升起了一股不被理解、不被疼惜的愤怒。
“如果,唐家出事,你也会这样袖手旁观吗?”
苏小猫眼神冷了下来,直视他的内心,“不妨再问得直接一点好了。如果,是唐易出了事,你也会这样置之不理吗?”
“……”
宋彦庭眼神一凛,陡然间看着唐劲的眼神就变了。
他查过唐劲很多次,但这一次还是超过了他的承受力。他从来没有想过,唐劲会是来自那个地方。
唐劲负手。
他有些意外,她竟然记得“唐家”。他确信她是不明白这两个字真正的意思的,但她记得,本身已经令他震撼。这就是苏小猫,过目不忘。在救他的那一次听过了这一个名字,她就记住了,现在,她凭着本能,将这个名字拿出来一用。
唐劲沉声问:“你知道唐易是谁吗?”
苏小猫冷着脸,没有回答。
唐劲几乎升起了些面对稚子的无耐心,“你连唐易是谁、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背后有怎样的利害关系,都不清楚,你就拿傅绛的事和唐家去比,你怎么比?苏小猫,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有判断力、有是非底线、有勇气承认错误就去改的人,我喜欢的就是这样子的你,但今晚再看一看,你还是我认为的那一个苏小猫吗?”
苏小猫忽然愤怒,猛地推了他一把。
“你双重标准,不可理喻!”
唐劲冷不防受了她一记,脚步没站稳后退了几步。他当下不痛快,心里有微怒升起来。一抬眼,看见宋彦庭正拉回苏小猫,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冲动,唐劲顿时收不住心里的怒意,火光蔓延了开来。
他冷眼旁观眼前的这两人,一声讥诮,“宋董是好兴致,总是不肯放过已婚人士,爱好也算是特别了。”
宋彦庭被“唐家”两个字震得还有些晕,这会儿尚未缓过来,对唐劲的讥诮也没太大反应,只辩驳了一句:“我十岁就认识小猫,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相信你一定查过。”
唐劲几乎是笑了,“三更半夜,拖着她来酒店,不肯放人,拿出一个亿拱手相赠。宋彦庭,你来试试看,站在我的立场,你会怎么想?”
苏小猫升起了怒意。
她可以累,可以错,但就是不可以脏。
尤其是在他眼里,她更是脏不得。
苏小猫愤怒的时候通常都不太讲理,像她这样身世的人,太讲理是活不到今天的。苏小猫几乎是下一秒就冲了过去,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推得他一时不防,倒退了好几步,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异常尖厉,“你走!谁稀罕你喜欢!”
唐劲看着她,怒意四生。一股许久不见的杀性,沉沉被唤醒。
他们认识了几百天,吃过了无数顿饭,在一个屋檐下做了那么久的亲人,在一张床上做过了数不清的爱,到了这一瞬间,却彼此陌生了。
这陌生令唐劲收不住火光。
“好啊,随你。”
他脚步一旋,转身离开,毫无拖泥带水的留恋,“今后你的事,我不会再管。”
苏小猫自那天起,兴致就不太高。
当然,她很好地提了一股劲,把自己的兴致给提了起来。每天进办公室就吼一嗓“这天气真不错!”,中午吃饭时就算捧着个没几两肉的外卖,也啧啧夸一句“这饭真香!”,苏小猫是个干什么事都带着高度热情的一个人,这会儿就算是提劲也提得掷地有声,把办公室氛围带动得火热热的。
这一晚,丁延开了一个会,开得有些晚,晚上十二点多从办公室下班时路过新闻部,发现苏小猫这货这么晚竟然还没有回家,像个钉子户似地正蹲在办公室熬夜写稿。苏小猫的实力丁延是懂的,她有几斤几两,丁延掂量得很清楚。这货摆明了是在拖拉,平时从不见她装努力,一到下班点立刻就往外面飞。
丁延走了进去,敲了敲桌子,“你怎么还没走?”
“写完再走,”苏小猫这会儿赖着不肯动,装模作样的理由找了一大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中国人不怕辛苦,苦一苦接着搞社会主义。”
“瞎扯淡。”
丁延抬手就给她脑门来了一记,把她往家里赶,“走走走,别在公司浪费空调浪费电。”
苏小猫闷着不吭声,那提了一整个白天的劲忽然就松松垮垮地瘫了下来。在丁延这种经历过风浪的人精面前,苏小猫知道装也装不像,她连装都不想装了。
“我不想回去,回家没意思。”
唐劲自那天后,就没有回过家。恋爱、结婚和吵架这三件事,苏小猫是一点经验都没有,这会儿这三件事却撞在一起在一夜之间全都发生了,她有些招架不住,本能地想躲。
丁延是什么人,风浪里过来了一生的人,这会儿听了这么一句,就什么都懂了。他觉得有意思极了,不厚道地落井下石,“哟,还学会跟唐劲吵架了啊?能跟唐劲那样的人都吵起来,你很有本事啊。”
唐劲这个人,丁延是知道的。
不仅知道,某种程度上讲,他对唐劲并不陌生。他是一个新闻人,还是一个有着大半生新闻经验的媒体人,几乎是跟着新中国的新闻事业成长起来的,在这片土地上,各类消息都会通过他们这一个渠道,有的可以说,有的不可以说,有的只能听,有的最好连听都不要多听。而“唐家”这两个字,就属于最后这一种。
唐劲来公司接过一次苏小猫下班。
他很低调,这种低调里面又隐含着力度。开一辆款型过时的好车,穿一件不张扬的定制衬衣,连停车的位置也在公司门口靠边的地方,不占人视线,不引人注意,只有极少数有眼力的人侧目,才会发现,一个进退有度、隐于世的人正存在着。
丁延就是这极少数人的之一。
他和唐劲之间有过很短的寒暄——
“苏小猫经常提起你,她叫你‘唐劲’,我还以为是重名,没想到真是你。”
“丁总抬举了,我不过是一介普通人而已。”
“呵,抬举,怎么会。唐家风控体系的缔造者,你很有名。”
“丁总连对江湖之事都如此了解,是我不敢小觑才对。”
“哦?这么说,你也承认唐家之事,带着江湖的不干不净了?”
那天,唐劲一笑,没有回答。
两个人在那一席话后握了握手。丁延在这一握的瞬间,有些意外他对苏小猫的真心竟然有这么多。多到连对待她的上级,也谦恭以待。毕竟,当他还是唐家的二公子时,待人曾有过怎样的冷淡,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思此及,丁延难得地有劝解的心。当然他劝解的方式比较粗暴,抬起脚就往苏小猫屁股上踢了一脚。
“苏小猫,够聪明的话,就不要在无意义的事上和自己人生气,回家去。”
苏小猫闷着不吭声。
她不是不想回家,她是不敢。
习惯了家里有人守护的日子,她已经习惯不了一室的冰冷。
唐劲是那一种,认定了一个人之后、从不对之冷落的人。他是从唐家出来的,经历过一些事,沉淀过一些历史,这些事和历史如同生生不灭的水,江湖汇海,最终形成了他独有的价值观。在这一种价值观里,他思虑周全,细致入微,并且,有刚刚好的情意。在唐家,唐劲就是那一种,能托三尺之孤、寄千里之命的人。如今离开了江湖,这样一个人,对待起女子来,尤其是他认定的女子,做起情义两全来,更是本能所为。
苏小猫被这样的情义两全对待了整整半年,陡然失温,连她自己也骗不了自己,她已回不到从前。夜晚在卧室躺下,侧一个身,都会从梦中惊醒,恍然间会想为何身后没有了唐劲温柔的拥抱。他是连入睡都会将她拉进怀抱守一整夜的人。
某一个瞬间,她有些恨他。
花未全开月未圆。
人生这样才好。
她懂得这个道理,遇见他之后,还是被他一力毁了。
“主任,”苏小猫开口,说的话却是另起一行的不相干事:“上面已经有要求了,需要我们配合监管层,对遥乡基金会的事做相应的舆论导向,是不是?”
丁延看着她,眼色很深,没说话。
苏小猫靠在椅背上,身体有些乏力,心却没有,明白得很,“这么大的事件,牵涉进这么巨量的资金,一旦见了公众,舆论会很复杂。如果没有相应正确的舆论导向,很容易引发舆论冲突,或许,还会被有心之人利用,颠倒是非。”
丁延负手望她,“你怎么知道,我接到了上面的指示?”
“呵,猜的。”她一笑,不瞒他:“靠经验,还有判断力。”
丁延唇角一翘。
这就是苏小猫,这是一个天生要战斗在一线的记者,她的直觉和逻辑,都赋予了她今生无法推卸的使命。
“那么,你想怎么样?”
“交给我,我来做。”
她站了起来,黑暗中一双眼睛,带着沉默的力量,直视着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遥乡,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傅绛。他是好,还是坏,是一力犯罪,还是心魔顿生,只有我明白。旁人写不了这个,也懂不了。我知道您将这件事瞒着我,是避讳了我,担心我有私心。之前,我确实有,现在,我也有,但我有私心和我想工作是两回事,我不会让自己的私心影响工作。如果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记者这个活,我也可以不用干了。”
丁延沉默了一会儿,在黑暗中打量着她。
苏小猫明白,这种打量并非是善意的,而是好战的。好比战前用人,能不能用这个人,能用到什么程度,这才是考验一个将领的地方,也是真正决定一场战争的关键。她不动声色,只以眼神表决心。她已经令唐劲失望,她不能再令其他人失望。
天不负她,等来了丁延的一句答案:“好,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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