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猫没有回答。
她将话锋一转,反而讲起了一些别的,“十岁那年我想了很久,你怎么就忽然不见了呢。如今说起来你可能不信,那时候能让我有兴趣一起玩的,就是你。你很聪明,即便是玩游戏也懂得讲策略;你也很勇敢,一群小朋友谁也不敢做的探险,只有我和你敢;而且,你还很善良,夏日祭上玩捉金鱼的游戏,你苦练了很久终于练出了很好的技术,在摊贩上捉了足够多的金鱼,最后却都把它们放了。所以当某一天我发现,你再也不来遥乡了,我不适应了很久。”
傅绛无动于衷,姿态优雅地用着刀叉,自顾自吃着牛排。
“你想叙旧吗?真可惜,我不想。”
“对,你当然不想,因为那一年,发生了对你而言非常悲伤的事。”
男人动作一顿,刀叉不小心碰到餐盘,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苏小猫眼前的晚餐丝毫没有动,她看着他,讲出了一个秘密:“那一年,你母亲过世了。”
傅绛沉默,姿态略显僵硬,他没有反驳她的话。
苏小猫声音很轻,做记者这么多年,要探查身边人的秘密,却还是第一次,连她都感到了窒息的沉重。
“你母亲过世这件事,不是秘密。傅院当年的难过,我看在眼里,他用了很多年,都没有从失去妻子的痛苦中缓过来。而你从那一年起,就去了外地上学。所有人都没有起疑,因为你上的是外地最好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你那么好强,到了该优秀的年龄,当然不可能再回来和我们这一群小朋友厮混。但直到最近我去了你母亲过世的那家医院,才知道一件事,原来你母亲心脏病过世的罪魁祸首,是时间。没有人把她及时送医院,否则,她不会死。”
“砰”地一声,傅绛猛地将刀叉放在桌上,动作很重,声音震动,惹来侍者快步跑来,询问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又见眼前两人气氛诡异,似有剑拔弩张的架势,侍者训练有素,连忙说了句“二位慢用”,就趁势走了。
傅绛声音冰冷,“苏小猫,不要用你当记者的那一套,用到我母亲身上。”
“好啊,那你自己告诉我。”
她的声音没有情绪,苏小猫做起一件事,镇定起来无人能敌,“是不是你恨傅院,没有及时救你母亲?所以连带他一手创立的遥乡,你也恨。你要毁了他,也要毁了遥乡。”
这些年,她常常觉得他变了。
却又讲不出哪里变了。
或许是眼神,他的眼中不再有亮光。也或许是表情,他脸上不再常有笑容,总是带着事业有成的那一类玩家特有的傲慢。
后来苏小猫才明白,他变的是心。一个人心里该有的一些重要的“什么”,他没有了。
他心里的寡爱,一如他说话时的样子,淡漠、带着一点恨意:“知道那一天,我父亲在做什么吗?遥乡里有一个小孩子,生病了,他没有回家,去为那个小孩子找了医生。那天我也在遥乡,本来我已经要回家了,是他叫住了我,说遥乡不能没有人,要我替他留下来,看一会儿小孩子。我听话,已经迈出去的脚又迈了回来,留了下来。就在我留下来的那一个决定之后,我母亲独自一人在家,心脏病发,无人救她。”
一席话,说的人,听的人,都沉默了下去。
苏小猫心中震动。
她忽然想到一句老话,折磨人最厉害的一个词,莫如“unknow”。一句“不知道”,悲伤了多少人,悲伤了多少年。
傅绛抬眼,眼中覆薄冰。经年的痛苦造就了如今的这一个男人,他已无法悔改。
“苏小猫,遥乡对你而言,是天堂,是家,对我而言,却是凶手,是地狱。没有它,我就能有一个完整的家。你说得对,我恨这个地方,它不仅绑住了父亲,也在那一天绑住了我,更在那一天,带走了我母亲。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令遥乡好起来,用金融的方式令它替我办事、获取巨额利润,让它沾上这世界的污秽,最后看着它一点点毁掉,就是我为我母亲做的一场盛大的悼念。”
苏小猫静坐良久。
她明白,她拉不回这个人了。
他的爱与恨都已走向极端,他的最强音是十二分的最强音,最弱音是十二分的最弱音,他用三分之一的前半生,弹出了一首同归于尽的亡曲。
“监管层已经盯上你了,”苏小猫起身,留下一句忠告:“你多珍重。”
苏小猫从s市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明天还是工作日,她一路小跑着去了公交车站,赶上了一趟晚班车。
苏小猫坐上车,脑袋一歪,靠在车窗上,整个人像终于放空了一样,她觉得累。
晚班车一路从市郊驶入邻城。s市的市郊有甚好的江南风光,此时正值初夏,万物活泼,蝉鸣与蛙声交相应和,道路两旁的香樟树飘下落叶,飘进池塘里,苏小猫匆匆一瞥,好似心尖上也跟着一同落了叶,落得她心里微疼。
这样的郊外风光总令她想起童年。
夏日,廊檐,蝉鸣,晚风。小镇上有一户人家,孙女和奶奶一同生活,孙女吃着西瓜奶奶摇着蒲扇,一片好风;二十年后,得了阿尔茨海默氏症的奶奶坐在廊檐下吃西瓜,不记得任何人,孙女在一旁为奶奶摇蒲扇。夏天还在,蝉鸣还在,你我还在,互换了位置又如何。
苏小猫很喜欢这一个故事,微痛又美好。发生在身边,作为旁观者,她曾拿相机悄悄拍下这一幕背影,二十年前的和二十年后的。丁延曾经无意间看到她拍的这组照片,极力要她作为年度重要选题做出来,被苏小猫婉拒了。媒体的力量她太明白了,小镇上的善良的人承受不起被推向公众席的压力,很多初心就是这样不见了。最后丁延恨铁不成钢地打了一下她的后脑勺,转身走了。
谁也不会知道,苏小猫心里也有这样一幕场景。她认定可以陪她完成这样场景的人,是傅衡。在她的老院长逐渐老去的时候,她一定会站在他身后,换她成为他的守护底气。可是这一晚,苏小猫明白她做不到了。
唐劲的电话打来的时候,苏小猫靠在车窗心事滚滚,拿起手机,屏幕上闪着“唐劲”两个字,苏小猫胸中一暖,接了起来。
唐劲的声音在夜晚更显低回,“很晚了,我打电话回家没人接,你还没回家?”
“我来了一趟s市,正在回去的车上。”
苏小猫迅速想到了什么,“你也还没回家?”
“我在外面谈些事,打电话回家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下,”他听上去对她很不放心:“你一个人晚上回来可以吗,要我派人来接你吗?”
“不用了,很快就到了。”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苏小猫听到电话那边有人在低声叫“劲少”,提醒他有事要做了,被他挡了回去,继续同她多讲了几句。苏小猫心里升起一股被疼爱的纵容,这股纵容令她不讲理了一回,忽然叫住了他,“唐劲。”
“怎么了?”
“……真的没办法了吗?”
苏小猫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旁人几乎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但唐劲却懂。正因为懂,他才更疼惜她。苏小猫是他见过的真正的具有某种悲剧气质的人,荡子精神,贤人行径。
“苏小猫,你要记得,你不仅是遥乡出来的孩子,你更是一个记者。”
身边的人不断提醒他,酒店会议室的人都在等着了,唐劲伸手示意,不要打断他。他走到一旁,找了个安静阳台,边走边讲给电话那头的人一些话听。
“苏小猫,你是聪明人,你很明白的,一个人做错了事,旁人再怎么想帮他,也要让他承担犯错的责任之后才可以帮,否则,就叫倒行逆施。一个人有仁有义,是好事,但这仁义被情绪放大之后,就会不合于理想,与道理也不相容。你是一个记者,它赋予了你比旁人能够知道更多一些事的能力,这能力用了之后要怎么抉择,全在你。你有的责任,也比旁人更重。你明白吗?”
他说话良久,电话那头才传来一声低低的“我明白”。
他几乎可以想象,她说这话时闭上眼合上的长睫毛,隐下了一整个夏天的悲伤。
电话挂断后,苏小猫软软地没有力气。她知道,事情结束了,唐劲不会插手,傅绛会迎来他的牢狱生涯,她的老院长会悲痛欲绝,而她则会做一个记者该做的事,同时也永远欠下了傅衡一句说不上哪里有的抱歉。
电话又震动了起来。
以为是唐劲又不放心她,拿起看,才发现屏幕上闪着“宋彦庭”三个字。苏小猫实在没力气招呼这一位宋董,按下了一个键,拒听电话。
宋彦庭不自闭后的执着一如他童年自闭时的执着,很快地,一条短信进来了,言简意赅一句话:傅院来找过我了。
苏小猫看着这条短信,脑子慢慢清醒了。她渐渐坐直了身体,她的意志被这一句话动摇了。
是什么了不起的痛苦,让她的老院长不惜放下羞愧之情,连亲疏不近的宋彦庭都动用了,亲自去找了一趟,求一求?
宋彦庭的电话再一次打过来时,苏小猫没有再挂断,迅速接了起来,“傅院找你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傅绛的事。”
苏小猫咬着下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唐劲说得对,她是一个记者,她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但宋彦庭却在这一个夜晚,说出了她无法用感情拒绝的另一种选择:“傅绛的事,我能帮。”
苏小猫咬着自己的手背。
人不愿承认自己的力量之微,硬要为一些感情去阔一阔,这是很可悲的事。
她明白这个道理,却仍是动摇了。
宋彦庭这几天来这座城市开会,住在酒店,苏小猫从公交车上一个箭步蹦下来之后直接拦了辆出租车去了酒店。
苏小猫到达酒店的时候,宋彦庭正让泊车侍者把车开过来,一抬眼看见苏小猫从出租车里蹦了下来,宋彦庭连忙对侍者说“不用了”,朝她的方向迎了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声问:“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从s市过来啊?我开车去接你,长途公交多累。”
苏小猫挥挥手,不以为意,“接你电话的时候我快要到了,打了辆出租车直接过来了,也比较快。”
宋彦庭却较真得很,“那也要跟我说,我开车去站台接你,晚上一个女孩子坐出租车多不安全。”
“我说你啊。”
苏小猫打断他,每次跟他讲话都酸得她牙疼,“这是正规运营的城市出租车好吧?收起你的想象力,这个世界没你想得那么危险。”
宋彦庭伸手拉过她的右手,把人往酒店带,“先吃晚饭再说。”
皓月当空,他拉过她手的动作那么自然,敞亮如明月,令她明知这不合适,这十几年的情意她也心领了。
苏小猫跟上他的脚步,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态度疏离,“你知道我不是来和你吃饭的。”
“那你吃晚饭了没有?”
“……”
苏小猫停住脚步,双手环胸看着他。她一直知道宋彦庭有时候会很驴,这人驴起来就钻牛角尖,把劲使大了也要做成一件事,她往往就是他驴的对象。
宋彦庭叹气,“我的意思是,你先吃晚饭,我呢,就在你吃饭的时候跟你谈。你饿了一天,脑子都不清楚了,还怎么来思考?你以为我要跟你谈的事简单啊,很复杂的好不好,不吃饱哪来的力气想清楚?”
苏小猫像盯犯人似地把他重重盯了两眼,似乎觉得他没说谎,这才服软了,“行行,那就吃个饭。”
宋彦庭笑了,单手环住她的肩,同她一道并肩走了进去。
五星级酒店的餐厅水准非常经得起考验,苏小猫本来抱着“随便吃吃”的态度准备随意发挥一下就好了,一顿前菜下肚后发现根本管不住自己那个无底洞的胃。宋彦庭很了解她,一顿晚饭都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点的,不一会儿侍者就端上来了一份蟹粥,以及一份完整的帝王蟹。侍者拿起餐具准备给二位弄蟹粥,宋彦庭吩咐了一声让侍者下去了。他给她盛了碗粥,又动作熟练地为她弄蟹腿,抽出一整条蟹腿肉的动作好似武士拔刀,非常漂亮的姿态。
苏小猫不知这么地就想起唐劲来了,想起那一天,唐劲为了她准备了一晚蟹宴,她却没心思吃几口。苏小猫在心中忏悔:要改正啊苏小猫同志,不能仗着唐劲喜欢你就爱吃不吃,多么严重的小资产阶级错误!
正想着,一张支票被一双漂亮的手推着,推到了她的面前。
苏小猫一愣,当看清楚了上面有多少个零时,苏小猫猛地被一口蟹粥呛到。
她咳得不行,宋彦庭像是被吓了一跳,站起来给她拍了会儿背,又叫来侍者给她倒了杯清水,苏小猫这才缓过了一口气,声音颤巍巍地:“一、一个亿?”
虽然她胸无大志,常常眼巴巴地对老天乞求“给我钱吧,给我好多好多的钱吧”,但真当有那么一天的时候,苏小猫却不干了。不收不义之财,这点道义她是有的。
“小声点,”看她没事了,宋彦庭才坐了回去,轻声对她道:“被人听见了,你就不怕被人抢?”
苏小猫简直匪夷所思,“你是不是疯啦,拿这么多钱出来干什么?”
宋彦庭声音很淡,对她交代,“你把这个,给傅绛。”
苏小猫一愣。
宋彦庭解释得很简单,“金融的事,说到底,就是钱的事。”
苏小猫却另有一套想法,“宋氏是实体财团,做的大部分事业是实体经济,对虚拟经济并不擅长。你来掺和这事,对你不利。”
宋彦庭双手撑着下巴,忽然有些高兴,“苏小猫,你对宋氏挺了解的啊。原来这些年,你也一直关注着我家?”
“……”
这人,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
“你醒醒。”
苏小猫对他简直毫无想法,“我是一个记者好吧?该知道的信息不会少的好吧?”
宋彦庭撇撇嘴,他的心情好得快坏得也快,全由苏小猫一人牵着。
这会儿言归正传,他也不瞒她了,“宋氏虽然是从事实体经济为主,但该有的融资、股权、利益借贷等等环节,却是一个都不会少。我爸爸作为董事长,从五年前起具体的事情就不太管了,所以这里面的事都是由我在管理。里面有些什么规则、什么游戏,我大概是明白的。”
他重新把支票递给她,不容她拒绝,“傅绛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资金链断裂,他的游戏是一环扣一环的,一个环节断掉了,所有的环节都会崩溃,所以,堵上一个环节的漏洞,其他环节就会有喘息的机会。我不敢说我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至少,我能为他争取一些求生的时间。”
虽不能救,但求一缓。
她明白,这不是他对傅绛的情分,也不是他对遥乡的情分,这是他对她苏小猫的情分。
正因为明白,所以她才更见不得他一掷千金,只为这一“缓”。
苏小猫开口,声音很干,“不要了。傅绛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个,是……”
顿了顿,她用了很多勇气才告诉了他,“是洗钱。傅绛他,已经……犯了事。”
“我知道。”
“……”
苏小猫猛地抬头看他。
宋彦庭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他沉着的样子,没有波动的情绪,柔和看她的目光,无一不在说着一件事:他已经知道了,傅绛这件事,有多大的严重性。
换言之,他决定踏入,伸手帮一把,也早已是有了生死自负的心理准备的。
“我会去找一些人,看一看,能不能解决。”
“怎么解决?”
“任何的‘错’、‘罪’,如果,可以用‘功’来抵,即便无法全部抵过,也总能在将来受审判的时候,给自己争取多一点的机会。政、商,都是讲功绩的,如果,我可以帮傅绛,替一些人完成一些功绩,那么这些人也许就会给傅绛再多一点机会。”
他把话说得平平淡淡,苏小猫却是听出了一身冷汗。
“不行,”她很清楚:“你一旦这样做了,就等于和傅绛是同一个集团的,将来你会被一并算账,彻底被拖进这个局里。”
“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我是不会在电话里对你说那句话的。”他笑了下,告诉她:“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出‘我能帮’这句话,就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万死不辞的。”
苏小猫“嚯”地起身。
她不要再和他纠缠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