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理庙堂,不理江湖

唐家小猫 朝小诚 8336 字 5个月前

每一个小孩子生命中都有那么一两件称得上“从此以后”的意外。这样的意外,构成转折,也构成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讲,很难说命运这回事究竟是连贯的,还是上天信手一挥的断章。

老猫的意外并没有令苏小猫异样太久。

傅衡甚至没有见过她哭。

苏小猫只是把老猫埋了,堆了个小土丘,采了些花放在四周,然后每天来把花换成新摘的新鲜花。她做这些事时一声不吭,也不要旁人帮忙,有凑热闹的小孩子起哄跟着她,七手八脚地要和她一起堆土丘、放鲜花,苏小猫立刻赶他们走,赶不走干脆就打,这是她的强项,这几年都打出名声来了,旁人也不敢招惹她,对她都挺顺。

傅衡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静静地看了她几天。

他这才明白,这个小家伙,是有占有欲的。是她的,她要,且死也不要别人来碰。

这让傅衡很意外。

苏小猫很少表现出占有欲。她已过早明白,自己是一个被父母“不要”的存在,这样子的“不要”令她无奈之余也生出了许多潇洒,要得太多,苦得越多,这条小性命太明白这个道理,以至于这些年,苏小猫从不在意自己有过什么,又失去过什么。

是要到这一天,傅衡才明白,她不是没有占有欲,她是太聪明,聪明到令自己不要太在意。除了老猫,她动了感情,没有办法让自己再聪明下去。

这以后,苏小猫惹事的频率急速下降,看书的数量剧烈上升。老猫的土丘旁长出了些许小树苗,她常常躺在那里,手里拿一本书,一看就是一整天,看久了就把书朝脸上一盖,以天为幕,一顿好睡。

苏小猫看书的速度很快,跟偷似地。某一天她的政治老师将她在宋代历史课上的无故旷课告诉了傅衡,傅衡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带着困意对他讲,宋朝有很多文人和思想家,但还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政治家,书本上那一套,她不见得会认同。傅衡看她良久,有些明白,这个小女孩已经独自向人生的前方大步迈进那么多了。

苏小猫已有属于她独有的、果断而锋利的思想。

上高中前,傅衡带她去看了一趟心理医生。

他常常对她有一些担心,担心她太聪明、会受伤,而心理医生的检查结果表明一切正常,女医生甚至对傅衡笑道:她的心理情况非常良好,甚至可以说,是很少见的优秀;自愈能力、自控能力、自我把握能力,都是一流。傅衡拿着这份检查报告,放下了一颗心。他知道,他有勇气送她朝人生路的前方继续走了。

高中、大学、工作。

当苏小猫再次回来时,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了。倒是她自己有些郁闷,从不正视“亭亭玉立”这个词,因为过了初中之后,她的身高就赌气似地不长了,卡在了一米六的关口,她每晚回去坚持跳高,蹦跶了一年,也没冲破一米六的极限,这让野心勃勃的苏小猫多少有些英雄气短。

苏小猫这次回来,告诉傅衡,她进入了著名的新闻机构《华夏周刊》,当中过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说笔试后面试,就完了。然而傅恒几乎不用她讲,都能想象那些场面:过五关、斩六将,舌战群雄,拿下漂亮的offer。这是他的小猫,他懂她的实力。头发已有些白的傅衡拍了拍她的肩,告诉她:做记者,要注意安全。她有些惊讶,她还尚未告诉他她的职位,傅衡却只笑着道,看得出来,你适合这个,也只有这个,入得了你的眼。

傅衡已经料到,她会因为“记者”这两个字,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然而连傅衡也没有料到的是,这里面,竟还会有一个唐劲。

苏小猫第一次遇见唐劲时,两个人的处境都不太好。

她因一宗调查,暗访时行迹败露,被人追至码头,情急之下苏小猫把心一横,跳进了货仓堆的一个地下仓库。

苏小猫的运气可以说是很有那么一点的。三米高的地下仓库,如果不是有货物包在下面垫着,苏小猫不死也必定摔掉半条命。这是一个四面封闭的地下仓库,跳得下来,爬不上去。苏小猫躲过了追赶,同时发现,她也出不去了。

苏小猫手撑着货物包,想了一会儿,帅气地做了一个决定:既来之,则安之……

她转了一圈,准备坐下休息时,忽然顿住了动作。

一丝血腥味从角落处隐隐散开。

苏小猫定了定神。要不要打手电筒,这是一个问题。黑暗中,她的嗅觉异常敏感,她几乎可以确认,这里有血迹,她不能确认的是,当灯光暴露她的定位时,这一丝血腥味背后会不会有危险指向她。

苏小猫想了想,帅气地做了今晚第二个决定:还是保命要紧……

她没有打手电筒,在黑暗中屏息歇了一阵。得益于过去在福利院频繁被罚的经历,苏小猫对黑暗并不陌生,她甚至总结出了一套生存理论,知道如何尽快适应黑暗,如何调整呼吸,如何在视觉有限的情况下保持出色的听觉和嗅觉。苏小猫闭眼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她已和这黑暗打成了很好的交道。双眼适应了环境,她能看清一些状况了。

苏小猫摸黑走过去,直到被绊住。

是一条腿,一个男人的腿。

她停了停,蹲下身,终于打开了手电筒,朝他照过去。

浑身是血,伤痕累累。

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以一个绝对弱者的姿态。

苏小猫镇定了下,很缓慢地,将手里的手电筒一点点上移。当灯光移至他的脸上时,苏小猫没来由地,皱了下眉。

好苍白的脸色。

苏小猫心下一沉,明白这是失血的征兆。

她将灯光从他脸上移开,照了照他四周。

纱布、剪碎的衬衫、一颗血染的子弹,还有,一把匕首。刀尖血迹未干,腥味煞人。苏小猫几乎是在下一秒立刻明白了这个男人身上发生的一切:他中了枪,一个人躲在这里,用匕首将子弹取了出来,剪碎衬衫包扎伤口,意志力撑到了极限,终于陷入昏迷。

苏小猫关闭了手电筒,蹲在地上不吭声。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问题。

苏小猫不是那种“见义勇为、两肋插刀”的人,她略带坎坷的身世给了她最好的历练。在福利院这个地方,她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事。她知道成年人分很多种,有坚持做慈善、收养孤儿的好人,也有借慈善之名行获利之事的恶人。而成年人中还有一种男人,就更复杂了,比如眼前这一个。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容易判断的男人。

他的意志力与行动力都令苏小猫震撼,这不是一个普通人做得到的,这是受过某种训练、常年浸淫危险之中的人才会有的行事风格。

他是警察?卧底?逃犯?

他陷入的是警匪之争?卧底互伤?还是……黑吃黑?

这是一个不好判断的男人,也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苏小猫踌躇不前。

黑暗中,粘腻的血腥味越加浓重。

苏小猫沉默半晌,似是抵抗不了这血味的侵袭,终于再次打开了手电筒。这一看,不得了,她明白了这血味浓重的原因:他的包扎没有完成,伤口重新裂开,在流血。

换言之,她正在见证一场慢性死亡。

苏小猫豁然起身,走到他身边,一脚踢掉了他身旁的匕首,蹲下身查看他受伤的左手臂。

“朋友,你运气好。听天由命,我救你一次吧。”

她抚上他的手臂。

却在下一秒,被人反握住了手。

几乎是条件反射,昏睡中的男人猛地惊醒,不习惯让人近身的本能觉醒,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受伤的左手奋力一搏,充当了凶器,一把卡住了她的喉咙。

她的声音几乎是被他掐出来的:“不要用力,你的左手会废掉……”

很久以后,苏小猫常常令他失望、伤心、痛苦、彷徨。但只要想起相遇时她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唐劲就认命了,他什么都可以原谅她。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他的感觉。

她被他掐得几乎断了气,他让她几乎没了命,而她让他不要用力,却是为了他。

人在最危险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事,就是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事。

生死关前,她的善良闪了光,将他置于了她自身之前。

那一刻,她赤手空拳,没有武器,却攻陷了他心底的感情禁地。

一个仓库,两个人。

一个靠着墙壁闭着眼,一个咬断纱布替他包扎伤口,谁也没说话。

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苏小猫用嘴咬着手电筒,手电筒微弱的光时而从伤口处闪过他的脸,那一双闭着眼睛的长睫毛,不知怎么地好似疲惫至极,令苏小猫记了很久。

苏小猫绑好最后一条纱布,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关了手电筒。她也不指望他能说声谢谢了,能有理智像刚才那样判断出她是好人从而放开她,苏小猫对这人的评价已经很高了,至少是个有脑子的。而说到底,感谢之类的,她也根本不稀罕。本就是萍水相逢,不需要情深义重的仪式感。

苏小猫捡起一旁的背包,走到斜对面的角落里,往地上一坐,和他坐成了一条对角线。倒不是她小人之心,她明白,这种来历不明还有本事被人追至死地的男人,跟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帮一把,是道义,帮过之后,还是各走各的路为好。

看情形,至少要等追她的人走了,天亮有人过来,才能将她救出去了。这么一想,她也就不瞎折腾了,还是储存体力为上。苏小猫打开背包,拿出面包和矿泉水,一个人默默地喝凉水啃面包,跟个劳苦大众似地。慢吞吞地吃了一圈,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指针才过了五分钟。苏小猫这下是深切体会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时间可以是短暂滴,也可以是漫长滴……

黑暗中,对面的男人似乎微微动了动。

苏小猫眼皮抬了抬,装作没听到。

——这种时候也只能装作听不到啊。万一他说“我饿了”,要让她怎么接?总不能接一句“那你饿着吧”,虽然她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她的包里本来也就只带了够她一个人吃的口粮,根本没有多余可以供她救死扶伤。

下一秒,苏小猫却听到了一句低哑的道歉:“刚才很抱歉,我有没有伤到你?”

她动作一顿,微微一怔。

这是一个非常好听的声音。

温柔、包容。

苏小猫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或者说,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声音原来还可以是这样的。在她自小的认知范围里,男人和男人从来都没有太大的不同,就好像这世上所有的城市一样,轮廓一致,天下一城。

直到这个声音的出现。

天时地利都不帮他,黑暗中一副重伤的身躯,单凭一把好嗓音,也可以占尽温柔。

苏小猫开口,几乎有些找不着自己的声音,“……没事。”

那个声音重又响起:“谢谢你,为我处理伤口。”

苏小猫喉咙一噎,把自己噎着了。

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在她眼前,对她说谢谢。苏小猫喝了口水,忽然发现手里这面包,她吃不下去了,良心道德都在拷打着她。

苏小猫惆怅地叹了声,拿起背包和水,重又走过去。

尚未散去的血腥味已经不会令她不适,她更多地开始担心。血腥味越重,他的状况就越不好。她几乎有些担心他了,做什么营生不好,为什么非要沾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呢。转又一想,这是别人家的事,他尚且不担心,她又操什么心。

她将手里的面包递给他,“吃吗?”

见他没有要拿的意思,苏小猫是个见不得弱者拒绝的人,索性把后路都堵死了:“我只剩下了手里这个,我没吃多少,还是干净的,你再介意就太过分了啊。”

他靠着墙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开口说一句话都需要耗费很多的力气,半晌,才说了一句:“我左手不能动,右手也有伤。”

“……”

苏小猫刚开始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当明白过来时,忍不住嘴角一抽,“就是要我喂你?”

“……”

他似乎也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一时半会儿也没接这话。

苏小猫莞尔。

一个身处生死关头仍考虑着男女分寸的男人,至少一定,不太坏。

一双手忽然递到了他唇边,他微微转头,薄唇就触到了她的手指。和他冰冷的温度不同,她是暖的,连手指的温度都透着有力度的生命力。她一口一口将面包喂他,怕他渴,又给他喂水,一点一点小心喂进他嘴里,有时不小心,水光溢出来,她下意识会抬起手指替他拭掉,会碰到他的唇、他的脸,这感觉好到他都说不出为什么好,这感觉好到他都思考不了哪里好。某个瞬间他终于明白了,她碰一碰他,将她的温度沾上他,好似连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这一丛生命的火光,不明了,不灭掉,他开始想要。

正喂他喝着水,忽然被他一把拖过,压在身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