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四爷手里的雪茄轻轻掉了一节灰,掉在西服衣角。
他皱眉,不悦,换了个坐姿,烟灰扑簌簌掉在地。这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五十岁男人。
一只精致的烟灰缸立刻被递到眼前。
一个人,手里有权,就能把日子过成一种高度,连抽雪茄也有人伺候,随侍左右。跟了他半生的赌场经理林薄深弯腰,恭敬声中又带了点询问:“老板?”
男人没有说话,抽了口雪茄,烟丝跟着猩红跳动,可见这一口,被抽得很用力。
半晌,他夹着雪茄的手指忽然抬了抬,方位精准地指向了楼下中央大厅的主桌,浑厚的声音阴鹜地响了起来:“现在来赌场的,真是了不得,年纪轻轻,就敢在我眼皮底下砸场。”
林薄深脸色未变,他当然知道贺四爷点名的是哪一位。
贺四爷抽了口烟,问:“什么来头?”
林薄深心里一沉,知道他这是要亲自出手了。林薄深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觉,既为楼下那一位年轻人可惜,又为这个人年纪轻轻就敢来这种地方并且凭精妙绝伦的技术引起贺四爷亲自对付的勇气而佩服。
“查过了,没有特别的地方,”林薄深垂手,恭敬回答:“内地过来的,姓苏,从记录上看,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也不多话,坐下就赌,不过逢赌必大,常常是开局就all。看样子,很像富二代,近来那圈子里的人都变得低调了,怕被监管层盯上,出来玩也是只玩不惹事,手里的筹码推出去就图个痛快。”
贺四爷听了会儿,掐断了一截烟灰,笑了。
“怕被盯上?这倒是有意思,躲过了监管层,倒引得我想盯一盯了。”
贺四爷从楼上观景台下来的时候,赌场喧嚣的声音静了片刻。这是贺四爷的场子,老板亲自下场,场子里的自己人不必说,向老板恭敬致意是规矩,外人也不傻,这三分薄面自然是要给的。
贺四爷是站在这个年轻人的身后才看清一件事的:这,是一个真正的赌徒。
真正的赌徒都有统一的赌徒风格,对旁的别的都有一种病态的麻木,除了赌,他们别无嗜好。贺四爷是一个很有压迫感的人,危险、非善类,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了这个赌徒面前,他也无动于衷,眼睛只盯着牌,盯得双眼通红,手心汗津津的。贺四爷心里忽然就松了松。一个真正的赌徒是不具威胁的,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一个赌徒而已。
“朋友,”声名赫赫的贺四爷亲自招呼他:“怎么称呼?”
年轻人心不在焉,“姓苏。”
“名字,不能赐教吗?”
他似乎不耐烦,甩名字也甩出了一个“你要听就听”的态度:“苏洲。”
“呵,东西南北桥相望,画桥三百映江城。姑苏,好名字。”
年轻人思考着手里的牌,有一搭没一搭地纠正他,“不是苏州的州,是三点水的洲。”
“哦,这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同样是好字。”
年轻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牌,连恭维也没上心,“赌场里的人,还有能念诗的,倒是少见。”
贺四爷笑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闲话家常似地聊了一句:“我不算是赌场里的,严格地讲呢,我应该是算作开赌场的。既然是开嘛,会的当然要多一些,遇到各式各样的客人,也能照顾得好一些,比如阁下你。苏先生,你说,是不是呐?”
年轻人终于顿了下动作,心神都回来了。
他抬头,今晚第一回拿正眼瞧人,出手同方才和人对赌时一样阔绰,奉送上了一个笑容,“呀,原来是贺四爷,我失礼了。”
贺四爷心神一晃,有些吃惊。
对面这个男人,年轻是年轻,但未免年轻得过分了,连笑容都年轻出了一种娇俏。娇俏?这怎么可能,那可是女孩儿的专属特权。
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是要好好会一会的。
贺四爷一挥手,林薄深立刻心领神会,亲自给对面的年轻人奉茶。贺四爷率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力证这杯茶的清白:这茶,是可以喝的;这朋友,也是可以交的。
“一晚,三个小时,阁下净盈利六千万。这么好的身手,怎么想到来我这地方玩?”
苏洲倒是笑了。
他年轻,说话自然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一针见血:“怎么,你这地方,输不起?”
林薄深眼色一厉,护主心切:“混账!这么对四爷说话?”
身旁两个人上前,一人一边按住了苏洲的肩,眼见就要给点教训,贺四爷挥了挥手,将阵仗挥了下去:“薄深,你无礼了啊。”
林薄深鞠躬,示意众人放开他,退下。
贺四爷又命人给他倒了一杯茶,闲话一二:“输得起,也输得好奇。开场子的嘛,保持一点好奇心,总不会是坏事。你说是不是?”
苏洲靠在椅背上,似乎在权衡他这话的真假。
贺四爷拿出了推心置腹的态度:“我们交个朋友,说一两句真话,你不亏,我也是。赌场嘛,有来有往才有得长久。”
苏洲喝了口茶。
他摸了摸牌,笑意盈盈,终于道了句真心话:“普通的赌场怎么有意思?贺四爷您的公海赌场,无人监管,才够味啊。”
贺四爷大笑。
这是一艘国际邮轮。
奢华、精妙绝伦。
一路向西,两天一夜,宴会歌舞,暗设赌场,驶出公海,随心所欲。这才是真正的,人性游乐场。
苏洲双手交握,撑着下巴,不疾不徐开了口:“贺四爷您走到如今这一个地位,靠的就是一个‘猛’字。您是真正的江湖老手,古语中说‘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说的就是贺四爷您这样的人。贺四爷年轻时有句话,‘但凡我们拿命去赌的,一定是最精彩的’,就这样一力开辟了谁也不敢染指的公海赌场。我总想着,一定要来见一见世面,开一开眼界,今晚来了,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贺四爷盯着他,盯出了一道笑意深深的视线:“不错,我的事,你了解得很清楚。那么,我就不得不问了。喜欢来我这儿赌的,内地,香港,澳门,这三地最多。又分水客,陆客。阁下是哪一客,请指教一二。”
苏洲喝了口茶,幽幽道:“你一定要问,我倒不是一定要说的。”
话音刚落,肩上两道力道传来,苏洲放下茶杯,知道自己又被方才那两人制住了。
“贺四爷,”他开口,开始提条件:“你这样子,我也不会说的。你开赌场,也不想多事,是不是?我来这里,也不过是图个痛快。这样吧,贺四爷你陪我玩一局,过瘾了,是输是赢,贺四爷你想问什么,我都一定回答。怎么样?”
贺四爷双目沉沉,权衡利弊。
苏洲单手一推,将筹码全数推向桌面。一笑,自有诱惑眼中开,“六千万,我今晚所有的盈利。我自己再跟六千万,全赌了。就痛快这一次,我过瘾就好。贺四爷,有兴趣吗?”
贺四爷笑了。
到底,他还是一个生意人。
这个筹码,他抗拒不了。
“好,阁下也是痛快,”贺四爷亲自下场:“来者是客,苏先生,你想玩哪一种?”
他眼神盈盈,声音陡然诡秘:“我只玩一种。贺四爷陪沈总玩的那一种。”
苏洲的话音刚落,对面的人已经“砰”地一声沉声放下了茶杯。苏洲只感到脖子一冷,知是有人卡住了他的喉咙,眼风一扫,见是林薄深。
苏洲笑了,“连林总都能亲自动手,看来我是说对了。”
这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为目的,不择手段,连命都能当筹码。
贺四爷眼神中有了阴鹜,“你知道沈御塘?”
苏洲好整以暇,并不打算隐瞒,“沈御塘,御字招牌的百年药企现任董事长。沈家走到他这一代,已是第四代,中药世家,产品远销国内外,良好的口碑和品牌效应建立起了内地第一中药世家的金字护城河。然而沈御塘的下场如何?一个字,败;而且是,惨败的败。按理说,生意人,胜败是兵家常事,但沈御塘败在哪里,却是一个秘密。挪用数亿公款,那公款是做什么的?是中药世家最重要的原材料购款,购款不足,货品就次,以至于最后,沈御塘不惜用假货上市,他没有想过,假货中药的危害这么大,流入市场,立刻引发副作用命案,一石激起千层浪。”
贺四爷笑意渐退,“这些,和我有关系?”
“当然不,沈总的马失前蹄,当然是他自身的责任。”
“那么……”
“我好奇的是,不惜让沈御塘沈总也舍命挪用公款的诱惑,到底是什么。”
贺四爷笑容全退了。
苏洲莞尔,一笑倾城,“换言之,我想见识的,是那些公款的去处。今日见到了,果然大惑顿解。贺四爷的公海赌场,陷进来了,怎么舍得走。”
贺四爷眼神冰冷。
他觉得不可思议。
就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兔崽子,凭着一身不知哪里来的不怕死精神,竟也打打杀杀地冲到他面前来了。
贺四爷直视他的眼睛,沉声开口:“你是什么人?”
对面的年轻人眼神一晃,娇俏顿生:“方才说过了,我姓苏,单名一个洲字,三点水的洲。”
贺四爷不再同他周旋,吐出两个字:“绑了。”
“慢着。”
苏洲的冒险精神证明了他是今晚最好的冒险家。临危不乱,说的就是这种人。他不疾不徐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缓缓向右一转,“卡塔”一声,令场面上的人皆是脸色一变。
贺四爷拍桌而起,怒声质问:“你是记者?!”
苏洲向后一靠,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摸着戒指的手十足挑衅,“对,我是记者。”
“……”
贺四爷一时竟无语了。
苏洲笑盈盈地望向他,“贺四爷,方才我已将我们之间的对话用戒指里的传讯器发送到了媒体手上。现在的事实是这样的,我这个稿子一写出来呢,你这艘小邮轮肯定就不行了;我今天被你绑了,我也得亏本,占不了便宜。所以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之间最有利的解决方式,我今晚就在你这艘小邮轮上赌一晚,明天你送我上岸,稿子我是一定会写的,但我也给你时间,去找你的律师团应对。公海赌场长期游走在监管灰色圈,贺四爷你的律师团还是有不少事可以做的。情况就是这样,我现在通报给你了,你同意的话,我就继续赌了,你不同意的话,我就按我的方式干了。”
贺四爷几乎是听傻了。
眼前这人,不是疯狂,分明是疯的。
贺四爷怒极反笑,“不知天高地厚。你当我这开赌场,是只开赌场的么?”
他沉声,动了手,“把他绑了,丢出去。海平面这么宽广,还容不下一个记者的溺亡尸首?”
苏洲摩挲着茶杯的右手顿了顿,面沉如水。
他在思考。
林薄深将他绑了的时候也不得不佩服,这种境地之下,竟然还有思考的自制力,心理素质堪称一流。他有些为他可惜,记者做到这一个地步,太豁得出去了,也不知他会不会后悔。
“走。”
林薄深绑着他的双手,挟着他的肩,一路将他带至邮轮甲板。
一个诡秘的声音低低地对他开了口:“六千万,怎么样?”
“……”
林薄深脚步慢了慢,这才发现竟然是手里的人在讲话。他一愣,反问:“什么?”
“怎么,嫌少?”
苏洲向他靠了靠。
他这人虽年轻,底线却是没有的,做起好人来送佛送上西,做起恶来也是一条道走到底。出手又有寻常人没有的狠,当下一口价报出去:“那就翻倍。我出这个价,从你手里,买我今晚这条命。林先生,你为他卖命一辈子,动刀动枪的,也赚不到这个数吧?这笔交易值不值,你说呢?”
林薄深张了张嘴,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水惊住了。
这种感觉很荒谬。
手里的人被他绑着,可是林薄深却分明觉得,手里的人分明已用方才那句话,反过来绑住了他。
此时的苏洲在他眼里,是一个透着些妖气的人。任何人,他都可以拿来利用,拿来动摇,雁过拔毛,毫不手软。
林薄深大喝一声:“闭嘴!走!”
像是听不得他再说什么诱惑性的话,林薄深索性捂住了他的嘴,大踏步地将他往前拽着走。
“……”
苏洲两眼直转,像是没料到这赌场经理竟然不是个贪财之辈,耿直的性情让他都生出了几分敬意,同时也为自己生了一些郁闷:对手越耿直,他就越没有活路。
凌晨,海平面荡漾着一片幽深的黑色,天地间连成一体,波澜壮阔的暗色,扑杀向甲板上的每一个人。
贺四爷负手,他要亲自看着他死,沉声下令:“扔下去!”
众人应和:“是。”
苏洲瞪圆了眼睛,眼珠轱辘轱辘直转。这是他紧张的表现,他很少有紧张的时候,像今晚这样,已经很超出他的意料范围了。
下一秒,他就被人架住了身体,抬了起来,抛物线往海里一扔……
“贺四爷。”
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紧不慢,在这凌晨的海平面上,悠悠传来。
贺四爷下意识地转身。
一个身影缓缓从船头走了过来。
他走得不快,但步子很稳,手里拎着一杯香槟。衬衣被海平面带水汽的夜风吹得有些湿气,显然,他在这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贺四爷心里一沉,明白这是一个受过某种训练的男人,走路、站立,都可以做到悄无声息,就好比方才,他明明一直站在后面看着,也无一人察觉。
男人从灯下经过,甲板上的灯光抛撇在他脸上。灯影晃动,映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贺四爷表情一震。
他非常意外,也非常震惊,竟在这样的凌晨、这样的地方,看见这一个人。
“唐劲?”
男人踱着步子缓缓走过来,经过侍者身边的时候顺手将手里的香槟递了出去。侍者接过,放入托盘中,迅速退下了。
贺四爷一步上前,连表情都变了,几分有礼和恭敬浮现在了他圆滑的脸上,立刻伸手:“呀,这海平面的风是真好,把您都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