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委曲求全。”
宁宥只能刹车,免得简宏成死皮赖脸。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宁宥坐郝青林的自行车下课回宿舍。她虽然似乎永远学不会骑车,可却能神奇地在自行车后座保持平衡,无须抱住前面骑行者的腰。就在自行车慢下来,快到宿舍大楼门前时,宁宥一眼看见了树荫下在百无聊赖地看天的简宏成。她惊得哧溜一下跳下车,都忘了自行车还在前行,自然是一屁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宁宥只觉得非常害怕、非常担心,虽然并未摔伤皮肉,可腿软得起不来。
郝青林吓得自行车一扔,赶紧跳下来扶宁宥。自行车摔到地上的动静大了,引得简宏成扭头看向这边。简宏成在学校里见多了小情侣拉拉扯扯,没想到今天拉拉扯扯的女主居然是他的宁宥。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一把扯开郝青林,一手扶住刚站稳的宁宥,对郝青林义正词严地道:“宁宥我来接手,你可以走了。谢谢。”
郝青林完全没反应过来,这哪儿来的傻帽?
从来连坐车都不肯扯一下郝青林衣襟的宁宥,这回破天荒地一把拉住郝青林手臂,焦急地道:“郝青林,别走。”
简宏成两眼紧盯着宁宥抓住郝青林的那只手,盯了会儿,又看向宁宥,平生第一次心如撕裂般的痛。
看见这样的简宏成,宁宥不由得松了手,不忍加码,也不忍看,逃一样地转身进了女生楼。
于是简宏成立即活了过来,对郝青林道:“你车倒了,起码扶起来锁好。再见。”他拔腿跟着宁宥跑去,在后面殷勤地问:“伤着没有,要不要去看校医?我陪你去。”
宁宥看看同学们好奇八卦的眼光,只得黑着脸,扭身朝运动场走去。郝青林不傻,扶起车,也跟了上来,一路上对简宏成虎视眈眈。
宁宥完全无计可施,走得离寝室远了,就停住,皱着眉头看着简宏成,任凭简宏成怎么嘘寒问暖,都不言不语。宁宥天然有一副怯生生的姿态,即使皱眉,也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在别人看来倒也罢了,简宏成最吃这套,很快便投降,将来意说了出来。
“我知道你的分配已经定在了上海。我因为各种原因,与公司签了卖身契,三年,在北京。我特意过来跟你谈谈……”
高大英俊的郝青林插嘴:“朋友,我们大学四年都见得多了,学长和学妹谈恋爱,学长毕业一走,学妹立刻另起炉灶。两人在一起才是关键,你何必假装不知呢?认清现实吧。我家在上海,可以与宁宥相互护持,度过最困难的毕业适应期,宁宥有困难,可以随时叫上我:有快乐,也可以随时找我分享。在一起,就是这么简单。”
宁宥低着头,一厘米一厘米地挪过去,等郝青林说完时,几乎正好挪到郝青林身边。
简宏成看着这两个,一个高大帅气,一个美丽娇柔,简直是珠联璧合,更是被郝青林的话气得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来,谁让他当时一腔热血地签了卖身契呢?他无法不粗暴地对郝青林道:“对不起,你只是宁宥随手拉来的道具,请忠于职守。宁宥,你的意见?”
宁宥知道应该拒绝,而且有异常充足的理由,一说出来,准保简宏成回头就走,可她怎么都说不出口,与其说是不敢说,倒不如说在私心里她不愿将两家的这种关系告诉简宏成,仿佛一说出来,她会失去什么。可是她不说出来,又如何拒绝简宏成?或者找借口呢?宁宥脑子乱成一团麻,完全不知找什么借口才好。她低下头去,乌黑的长发跟着滑下来,遮住她半张脸。她忽然开口了:“郝青林,还是你买菜、我买饭,我们快去吧,晚了又要打架一样地抢了。”
郝青林也机灵,立刻接上了,道:“走吧。简同学,你请自便。”两人说着,果然肩并肩地走了,都是瘦高的身材,无比匹配。
简宏成给这奇特的答案打得摸不着头脑,此时也不顾了,厚着脸皮道:“宁宥,我好不容易从北京过来,你就这样扔下我不管?”
宁宥回头,轻轻巧巧地扔下一句:“我不方便招呼你,请你找孟浩杰。”
简宏成不信邪,坚决跟在两人身后,打都打不走的样子。回到女生宿舍门口,宁宥上去了,郝青林等在楼下。郝青林儒雅地对简宏成解释道:“我饭碗都放在宁宥那儿。”
宁宥跑进寝室,拿出自己的饭碗,又满寝室地翻来同学们砸得最破的两只搪瓷碗,随便找来一双筷子,赶紧拎一个热水瓶下楼。等走到一楼,她镇定下来,如若寻常地走到郝青林身边,又很随意地将两只最破的搪瓷碗递给郝青林。见简宏成盯着那两只碗找破绽,宁宥不以为然地道:“你们男生的碗不都这么破吗?有什么好瞧的。快去找孟浩杰,晚了就没饭吃了。”
简宏成无言以对,眼睁睁看着宁宥与郝青林两人离去,将他如孤鸟一样地扔下。简宏成气得暴跳如雷,冲上去拦在两人面前,盯住郝青林道:“我记住你这张脸了,你叫郝青林?”但他没等郝青林回答,立刻目光炯炯地看向宁宥:“我等着看你们这场戏怎么演下去。”
宁宥干脆利落地回答:“你让我下了决心。”
简宏成至今想起来,还后悔当年咬牙切齿地说出的那句话,觉得是他那句话将两人逼到一起的。他当时就眼看着两人的手仪式性地牵到一起,手牵手,走向食堂。尤其是,两人的背影都如此美好,他有生以来难得地自惭形秽起来。
现在想到宁宥下午就要去见唐,那位英挺的美男子,而显然宁宥向来喜欢美男子,简宏成简直是坐立不安,将儿子安排到办公室边的活动室后,立刻又给宁宥打电话:“宁宥,我问问田景野有没有空陪你一起去见唐处,我……”
“别闹。”
“我没闹。我们已经错过十几年,我们还有几个十几年啊?错不起了。你如果不想让田景野知道家里的事,我看看时间,看能不能飞过去。”
宁宥只得道:“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
简宏成忙道:“没胡搅蛮缠。我只是……宁宥,给我个保证吧,口头的,随便怎么说都行,我太不安了。我很怕哪一天田景野又来找我,缠着我答应下来永不主动去找你。你别把话藏心里,你跟我明说,明说。”
宁宥想来想去,还是挂电话最方便。简宏成再来电话,她直接按掉,急得简宏成团团乱转,可又脱不开身,没办法像个无法无天的年轻人,什么都可以扔掉,眼里只有一个爱人。他身上背负着太多的责任,无法扔下。
只是简宏成一直没发唐的联系方式给宁宥。宁宥却一点儿都不急,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提前下班去接上儿子,两人一起开车回老家。到红灯处,她发了一条短信给简宏成:“我带儿子一起开车回老家了。”
很快,简宏成的短信回了过来,除了唐的联系方式,还有一个“哼”。宁宥看得笑了,即使心里再紧张,还是笑了。
宁恕虽然脑袋吱吱地、针刺一样地痛,静下来时耳边也是吱吱地耳鸣不断,可他凭着极大的毅力,一件一件地收拾手头的工作,如坦克一般地将阵地次第压过。他谈完了一个合同,亲自送这一批客户出门时,不经意地看到走廊上站着的宁宥。他惊呆了,宁宥怎么会来?
而宁宥看着宁恕也是惊呆了,即使宁恕现在与客人谈笑风生,一愣之后即装作若无其事,可她是拉扯宁恕长大的人,看得出宁恕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差,极度疲惫,又极度亢奋,仿佛橡皮筋已经拉到极限,可宁恕依然不管不顾地挣扎,不怕橡皮筋断裂。
宁恕在电梯口送走客户回来,站到宁宥面前,冷着脸道:“你来干什么?哈,又是问简宏成要的地址?连妈都还不知道呢。我忙,里面还有一个合同要谈。你长话短说。”
宁宥在来的路上早想好了要跟宁恕说的话,多的是一刀见血的话,可看见这样的弟弟,怎么都不忍心说出来给骆驼身上添一根稻草。她忍了又忍,道:“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很快说完就走,不占你时间,灰灰还在下面的车上等着呢。你也早点儿忙完,早点回家歇息。”
宁恕意外宁宥说的是这些,他点点头:“说吧。”但人还站在两米开外,态度异常冷漠。
宁宥无奈,言归正传:“拜托你一件事,你做事避开唐家。不为任何其他人,只为妈妈。”
宁恕听第一句,先是一愣,而后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妈妈怎么了?你想说妈妈什么?你倒是拿出证据来?”
宁宥被轰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知这个以往说过的话题怎么就忽然惹怒了宁恕。她还是好言好语地道:“妈妈不会愿意看到你做的事对唐家不利。”
宁恕冷笑道:“倒是见过对强权卑躬屈膝的,从没见过对耻辱卑躬屈膝的。你让妈妈亲自跟我说,你不要假传圣旨。当然,这是你从小到大一贯的伎俩。”
宁宥看着眼圈墨黑的弟弟只会心痛。她尽力平和自己的脾气,道:“昨晚好好跟你讨论思维定式,你也是一触即发;今天跟你讨论唐家,你依然一触即发。现在的脾气怎么这么暴?是不是该好好休息一天了?工作再要紧,毕竟身体是自己的。”
宁恕冷笑:“别装了。我从小看你到大,你这一脸胆小可怜相骗过多少人?你从来最无辜、最正确,别人只要与你不协调,就是欺负你,就是千夫所指的坏。对不起,没空陪你废话。你请吧。”
宁宥被说得一条眉毛高、一条眉毛低的,宁恕这话她熟悉,小时候平时姐弟俩吵吵闹闹,宁恕经常这么说,说她总是骗取大人信任,弄得他总浑身是错。她以为也就小狗小猫,你抓一把毛,我咬一口毛罢了,可现在看样子宁恕是当真的?宁宥愣愣地看着宁恕转身进了公司,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又发了会儿愣,才下楼去找儿子。她一路不明白着,怎么会这样?她对宁恕还不够好?好吃的、好用的都让给了宁恕,辛苦的家务活儿都她担着,什么时候让宁恕受过委屈?宁恕怎么满肚子委屈呢?
车里辛苦地打电游的郝聿怀忙里偷闲,看回来的妈妈一眼,道:“你弟又让你受气了?”
宁宥摇头:“他现在好像强弩之末,状态真差。”
郝聿怀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耶!我语文很好。”
“谁说的?”
“《三国演义》,诸葛亮说的。耶!”
“no,司马迁的《史记》里韩安国说的。《史记》更早。”
郝聿怀闷声不响地将电游一停,上网查询,一看果然如此,不禁“哼”了一声。
宁宥将车开出去,忍不住问:“老是妈妈对,你会不会生气啊?”
“我会超过你,很快的。”
宁宥想到刚才宁恕说的那些,不禁也“哼”了一声,又忍不住一拍方向盘,赞了一个“wonderful”。原来与她无关,而是宁恕心胸有问题。她不经意地抿嘴一笑,放下心来。
晚上的医院停车场依然满满当当,可到底是有了几个空位。宁宥下车后,又探入一个脑袋,很不放心地对儿子道:“你还是在车里待着,哪儿都别去哦。”
“知道。”
“我把车钥匙留给你,要是觉得热,就关上车窗,开空调。要是有蚊子咬,你再喷点儿驱蚊水。”
郝聿怀翻了个白眼给她。
宁宥笑了,自言自语:“我这是怕上楼见那家人,只好装拖延症。”
“那我陪你去好了。”
“你陪着我更没面子。我走啦。”她背好包,整理好衣服,干咳两声,清清喉咙,可走出几步,又旋回来钻进车里,打开顶灯,拉下化妆镜,看看自己的脸,又喝了两口矿泉水,才讪笑着离开。郝聿怀看得快笑死。
住院部走廊里此时倒是人来人往,有病人出来遛弯的,有家属过来探望的。唐太太的病房是二人间,站在门口,一眼便可看见里面两张床的情况。宁宥只在门口一站,就看见唐太太躺在里面的那张床上。而她也就多站了一小下,从卫生间出来、端着洗好的饭碗的唐的眼睛便唰地扫了过来,很职业地将宁宥打量了一下。宁宥给看得浑身都是心虚,赔着笑挪进屋,走到唐太太床尾,将水果篮提了提,又放到地上。
“阿姨,我来看看您。好点儿了吗?”
唐不知道宁宥是谁,来者是客,就客气地端凳子给宁宥坐。
唐太太看清宁宥,不忙着搭话,立刻命令儿子:“你帮我把床头升高,我要跟她平视着说话。”唐太太声音虽然虚弱不堪,可力度一丝不减。
唐闻言,警惕地再扫宁宥一眼。宁宥吓得心里颤颤的,可只能赔笑坐下,心说是真的没好果子吃了,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等唐将床摇起来,宁宥见一个月不见的唐太太手术后更加消瘦,瘦得跟一张纸似的,但眼睛还是犀利的,原来唐的眼睛随他妈。
“你不是在上海吗?来干什么?看我好看?”唐太太的脸上全无一丝笑容。
宁宥忙道:“我下午提前下班,赶紧过来看看您。其实早就想来的,一直没有勇气。后天要培训去了,会去两个来月,想想不能再拖了,一定要来。”
“来干什么?看我死得怎么样了?”
“道歉。为我从小占的那些不应得的好处向您道歉。”宁宥说着起身,鞠躬一下,才坐下。
唐太太斜睨着她,但终于这回没说出没好气的话,只鼓鼓腮帮子便罢了。旁边的唐猜到了宁宥是谁,对宁宥也冷淡了下来,抱臂站一边监视。
唐太太过了会儿,才抬起眼,看着宁宥道:“我不原谅你妈,但跟你没关系。”
“还有,谢谢阿姨那次给我的教诲。”
唐太太深深地看着宁宥,道:“可怜,长得比你妈还好,可惜。你现在做什么的?”
“我做技术。”
“女孩子做技术?”
“我做得还可以,目前是副总工。”
唐太太冷冷地问:“上司是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