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唐太太话中有话的宁宥不由得笑了。幸好她底子扎实,不怕人问,不会将这问题当作是侮辱:“上司是男的。重工业企业一到上层,几乎清一色男性。我一个月前推掉了总工竞聘,就是因为总工的工作偏管理统筹,这行业里如果是女性做同样的管理工作,在行政上需要花更多精力,男性不服管啊。我不想耗费精力在行政上,还是继续做我的技术,专管我这一专业的技术。领先是硬碰硬的存在,只要遥遥领先,就不存在性别歧视。但是现在技术更新很快,要想保持领先,必须不断学习。带着孩子的中年妇女这么做,很辛苦。”
“人靠自己本事吃饭,底气总是很足的。我病得脾气不大好,请你原谅。”
“阿姨不知道以前您隔着门的那顿教诲,对我影响有多大。也幸好我运气,赶上好时代,能靠本事吃饭。阿姨您休息,不打搅了。”
“到底还是替你妈说话。”
宁宥一笑,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放到唐太太枕头下:“阿姨,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您买些补品养身体。您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好人有好报。”
“唉,钱不能收,我们教师有劳保、有医保,不缺钱。你妈上次拿来的让我退回去了,你的更不能收,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地占别人便宜。你……”唐太太抬起手示意,宁宥忙起身,用双手握住她的手。唐太太道:“你不用道歉。你不需要我原谅,跟你无关。你是好孩子,你回家吧,别太晚了。”
宁宥一听,眼泪哗地下来了。这辈子、这耻辱,她一直藏在心里不敢提起,时时刻刻严厉地提醒自己不能靠美色走歪路,甚至郝青林有外遇时,她都忍不住想到唐太太当年对她家高抬贵手,直到她家混到略有起色时,才手起刀落,将唐叔叔与妈妈的关系斩断,依然坚强地维持唐家的完整。她也试图学习。这些心事她从未跟人提起,今天忍不住捧着唐太太的手,哽咽着全说了出来。
唐太太听得连连叹息,泪眼蒙眬地问宁宥:“你看看我现在,还觉得我这榜样有意思吗?”
“有。”
“好吧。你回吧,别太晚了。好好待自己,好好待孩子,别学我太委屈自己。人不能太憋屈,会憋出病来的。这话你也要牢牢记住。”
唐太太让儿子务必将钱还给宁宥。宁宥无奈,只好收回。
唐原本一直默默听着,此时起身送宁宥出门,但出门就警惕地问:“你怎么打听到我妈病房的?”
宁宥还在抹眼泪,抹了半天才道:“简宏成告诉我的。一个简敏敏,一个宁恕,为了提防这两个人胡闹,简宏成只好跟我沟通交流。再说我们是高中同学。”
唐点头:“这样。宁恕今天的作为显然你也听说了?”
“是啊,我今天来先去的宁恕那儿,但我没能说服他,只能来提醒你必须做出自我防护。你得相信遗传,我在宁恕身上看到我爸的极端性格,我怕他对你做出不利举动。他恨你放走简敏敏。我没把阿姨的病房告诉宁恕,那么靶子只会是你了。”
唐一直陪宁宥等电梯,道:“知道了。宁恕跟你不一样,宁恕多不实之言,我对他一直有所防备。”
“宁恕能力不弱,又是……”宁宥迟疑好久,终于还是咬牙说出来,“宁恕可能成为亡命之徒。你千万不要大意。”
唐听得大惊,一边是想不到宁宥这么说从小相依为命的弟弟,一边是想不到宁恕这么个翩翩白领会与亡命之徒联系到一起。他悚然动容了。
电梯来了,宁宥与唐告别。唐看着宁宥神情复杂,可终究没说出来,直到回到病房,才跟妈妈说:“宁家倒是有个好人。”
唐太太道:“那女孩子已经活通透了,做人不会变啦。她来一趟,我心里舒服许多。唉,我不是因为她也遇到家庭问题才舒服的,真不是啊,我没坏心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气顺了好多。”
“那就让我替你擦个身?”
唐太太不禁笑了。
与唐在电梯里分手后,宁宥只觉得无比轻松,从电梯里走出来,走出住院大楼,从空调房间走入依然热气蒸腾的夏夜,却觉得如沐春风,步履轻快,人就像要飞起来一样。
她才走出十几步,就被旁边抱臂站着的田景野大声叫住:“宁宥,你倒是看我一眼啊。”
宁宥扭头一看,田景野就站在她刚才经过的阶梯边。她居然没看到:“你怎么也在这儿?”
田景野走过来笑道:“想什么好玩的心事啊?我拼命跟你招手,你都没看见,我只好破坏这儿的宁静了。”
宁宥肿着眼皮笑道:“解开了一个多年前的心结。”
田景野点头:“难怪某些人急得发疯,说你手机都关了,非要我过来看看。原来如此,呵呵。”
宁宥惊愕:“某些人还能再无聊些吗?”她拿出手机打开一看,果然有好几通简宏成的来电。原先是简宏成来一个电话,她按掉一个,等她去见宁恕与唐太太时,不想被打断,就关了手机,想不到简宏成就给急成这样了。
“你也笑得诡异。”她接通简宏成的电话。
田景野大呼冤枉:“我正忙呢,硬是让简宏成逼过来的,还让你说诡异。快解决问题,好让简宏成放过我。”
接通电话的简宏成劈头就怒道:“是人吗?不接电话也罢,干吗关手机。”
宁宥笑道:“抱歉,抱歉。我解开了一个心结,跟唐处妈妈的。顺便跟唐处提醒了一下宁恕的危险状态。你矜持一点儿,我开着免提呢,田景野也听着。”田景野乱笑。
简宏成疑惑地道:“你以前跟唐处认识到跟他妈有心结了?”
宁宥顿足:“你胡说八道,唐处妈以前是老师,明白了吧?我这种问题家庭出来的孩子问题很多。不想说了。”
宁宥说的不能说不是实话,只是删繁就简了太多,听到简宏成与田景野耳朵里,就理解成另一种状况。宁宥也是有意误导,事关妈妈,又与两人无关,她不想透露细节。
果然简宏成放心地道:“早说嘛,省得我担心一天。”
“我又不知道会面结果会怎样,万一给打出来了呢?行了吗?可以放田景野走了吗?他忙着呢。”
“慢点,再说会儿话。田景野,多谢多谢,你去忙吧,我回头找你。”
田景野笑骂:“是人吗?过河拆桥。”
宁宥虽然有些尴尬,可忍不住笑了。简宏成只得悻悻地道:“最关键的问题还没说,说了就放你走。”
宁宥只得道:“唐处的眼神像他妈妈,很犀利,其余没留意,顾不过来。估计以后不可能有接触了,我名片都没留。”
简宏成这才放心,他最在意的是宁宥的态度,因此必须问出宁宥的明确表态。他不会再像年轻时一样自作聪明,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田景野与宁宥一起走向门诊楼前的停车场。他见宁宥满脸尴尬,就转移话题,道:“我在跟陈昕儿现在的老板吃饭。别误会,陈昕儿的事不大,我不用为她的事专门请客。”
“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反正还在安心工作。我就是决定不下来,是让她老板给她跟前出纳一样的工资,还是根据她老板说的,视她工作能力,给她稍高的工资。”两个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宁宥的车边。郝聿怀见妈妈与田叔叔在说话,就摆手打了个招呼,继续自己玩儿。田景野摸摸郝聿怀的脑袋,继续道:“过几天就发薪,这事得定下来。”
宁宥问:“两者差多少?”
田景野道:“将近一千元。”
郝聿怀钻出脑袋道:“才差一千元,你们又不是给不起,那就多给点儿好了,省得陈阿姨总过得乱糟糟的。”
宁宥笑道:“不赚钱的人反而最大方。”
田景野倒对郝聿怀耐心解释道:“如果给多能让陈昕儿的生活步入正轨,我倒是愿意给,也给得起。”
宁宥也对儿子解释道:“就怕她周围的人从她不同寻常的高收入上感觉到她的特殊性,背着她指指点点,猜测各种八卦。公司里猜测女性的八卦大多很下流不堪,人言可畏,口水淹死人,说的都是这种情况,一般女人都禁不起呢,何况陈阿姨现在精神状态不大好,更禁不起了,那陈阿姨就会更孤立了。所以田叔叔才在这么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上慎之又慎。”
郝聿怀真想不到工资多拿一千元还能惹出那么多麻烦,愣愣地道:“你们大人真烦。不是说多劳多得吗?”
宁宥想了想,道:“还是正常工资吧,方便她定位。你跟她爸妈的关系处得怎么样了?”
田景野道:“我现在接触陈昕儿爸妈只有一个借口,那就是定期汇报陈昕儿在工厂工作的状况。所以虽然取得了一些好感,可就是感觉无法深入,这关系禁不起风吹草动。”
宁宥道:“差不多了,细水长流才好。太心急了,反而会让陈昕儿爸妈怀疑你有什么企图。我们耐心等时机。”
田景野低头想了会儿,点点头,笑道:“就这么定吧,我有底了。其实你有时候解决问题比我和简宏成都干脆,对现实的认识非常彻底,对社会有非常强大的承受力。”
宁宥一愣:“我有吗?”
田景野看看手表:“外柔内刚。很多人会上当。我走了,还得赶下一个饭局,哈哈。那家灯光像皇冠一样的宾馆,报我名字有价。”
郝聿怀道:“我们还得连夜赶回上海。田叔叔再见。”
田景野都已经提脚开路了,又止步回来:“这么赶?”
“后天得出差了啊,没办法。田景野,我妈托你了。”
“你放心。”
郝聿怀还是趴在车窗上道:“我会一路上提醒妈妈不要睡觉的。”
田景野走后,宁宥嘀咕着上车:“解决问题很干脆?外柔内刚很多人会上当?那不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吗?”
郝聿怀哈哈大笑:“还干脆呢,刚才上楼见个人就这么磨蹭。”
“就是,我多优柔寡断啊。”宁宥坐稳了,发动车子。她想起郝青林被检察院的同志带来家里搜查罪证,那是她最后一次见郝青林,郝青林一怒之下骂她是披着羊皮的狼,宁宥耿耿于怀至今。她郁闷地道:“披着羊皮的狼多贬义啊,不是骂人是什么?”
郝聿怀道:“可外柔内刚是个好词啊,好多人这么形容你,爷爷奶奶都说过。就爸爸有一次开玩笑跟我说,你是披着羊皮的狼。”
宁宥吃惊,车子都已经倒出半个身子,一下子刹住:“你爸这么在背后说我?”
郝聿怀理直气壮地道:“我那次做作业,粗心大意错得多,谁让你凶我?爸爸一说,嘿,我觉得真对。”
“我凶你,是为你好。”
“我说你是狼,是跟你开玩笑。”
“嘿,我是狼,你不是狼崽子了吗?”
郝聿怀特陶醉地道:“我一定是长得特英俊的北极狼,高大威猛……”
“犬牙交错!”宁宥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嗷,披着羊皮的狼,披着羊皮的狼……”
母子两个哈哈笑着上路了。宁宥终于忍住,没有跟儿子说,郝青林也曾黑着脸骂她是披着羊皮的狼。她这母亲的高大不需要用父亲的卑劣来衬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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