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又陵神情一震,道,“王爷这话什么意思?”佑堂笑得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你这么伶俐的一个人,岂会不懂我的意思。他的病因何而起,不但你心里清楚,小瑛清楚,杨慕自己更是一清二楚,他不过是借着这病势逃遁罢了。你既一心想着他,就没替他打算过么?”
谢又陵听他语气轻佻,便有了几分恼意,蹙眉良久,方冷冷道,“王爷有话不妨明说,何必遮遮掩掩,欲说还休。”
佑堂不以为忤,只含笑盯了他看,一壁缓缓言道,“你有你的急,无妨,我也有我的急。赶巧咱们各自的急眼下有了一个解决的法子,端看你敢不敢做了。我说出来,你愿意,咱们就算一拍即合,若是不愿,我也决不勉强,只当我没说过。”他顿得一顿,好整以暇地饮了杯中清茶,又一字一句道,“这府里的一对鸳鸯,今生是注定白不了头的,所谓天命不佑,我也不消细说。只这一对偏又狠不下心分离,一个病得七死八活,一个急得万念俱灰,这般下去是什么了局也并不难猜。他们既纠缠难舍,须得要一个明白人从旁助力才行。这人,合该是你谢长史。”
谢又陵心头砰砰乱跳,奋力稳住心神,沉声道,“王爷觉得臣该如何助他们才好?”
佑堂道,“顺天命而为——天心不佑驸马。之所以至今未有旨意,一则是为这般文火慢烤既磨人又煎熬,寻常人未必经受得住;二则却是师出无名。若有人能洞察天心,寻一个不得不废黜驸马的由头,其后一道旨意,自可了却这对苦命鸳鸯今生夙缘。届时兴许那濒死的尚有一线生机,那行将枯槁的也能再度逢春,此举是先置之死地,但终归还是求生,你且细细思量,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又陵果真凝眉思索了一番,便觉得心下生寒,冷笑道,“王爷想要臣去构陷都尉?这法子纵奏效,臣也不屑为之,何况如何拿捏这罪名分寸,如何窥得天心尚肯留都尉性命,臣却无万一的把握。这等险局,臣不敢涉猎。”
佑堂听他说得决绝,也只一笑道,“你是顾念太深,所以不敢犯险,却愈发当局者迷了。咱们不妨说些明话,皇上若要杀杨慕,早在杨潜下狱问罪之时便杀了,他这样一个人虽对朝廷不算有功,为官数载亦不算有过,留着他自有皇上的考量。可惜有他这样一个人在,便令皇上时不时的想起咸平朝受杨潜辖制的旧事,再加上总有不开眼的人隔三差五提醒皇上——杨潜素有功绩不该全盘否定。这还不够皇上窝火的?不拿他撒气可又如何出气?如此下去,你那位清俊飘逸与世无争的驸马爷又有多少气力承受天子之怨,天子之恨。若不肯想法子救他,我瞧着他也只剩下郁郁而终这一条路了。”
谢又陵被那四个字激得眉心狂跳,一股凉气自下而上直冲顶门,盯了脚下地面半日,却无一言以应答。
佑堂将腹内欲诉之话倾尽,便不急不缓品着那上用团茶,一面暗暗打量谢又陵的面色,见他忽而惊疑,忽而踌躇,似有不忍,似有不舍,知道他一时心意难定,索性微微笑道,“这事说来容易,行时却须谨慎周全,咱们终是求生,并非求死。我今日不过点明利害关系,你有的是时日思量,待你决定了咱们再谋划亦不迟。”
谢又陵淡淡颌首,眼中闪过一线带着寒意的精光,转顾佑堂,道,“王爷提点苦心,臣悉数知晓,亦想请问王爷,事成之后,臣应当如何自处,王爷又打算将臣置于何地?”
佑堂挑眉沉吟了片刻,忽然讪讪笑道,“这话问在点子上了。说什么为着小瑛福祉、杨慕性命却也都是虚的,我虽不是正人君子,也不至行些龌龊小人行径,如今想出这趁人之危的法子,虽令人不齿,可也足见我的一颗诚心。”他端容注目谢又陵,道,“还是方才那话,你若应允了,往后自然在小瑛跟前待不下去,我那里却永远为你敞开一道门,你随时想来便来,想走我也绝不阻拦。哪怕你仍是放心不下他,愿意随了他去,只要我尚存一丝羞耻之心,也便无有不从。”
谢又陵听得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望向佑堂,见他神情端肃中透着一抹绝少显现的悲意,平素俊俏含情的嘴角畔隐隐有两道皱纹,越发增添了几分清苦之态——这风华正茂,风流正盛的亲王竟为着一个籍籍无名的内臣辛苦恣睢,如斯盛情却终是令他难以自在消受,从容沉迷。
佑堂去后,谢又陵枯坐房中,只觉得心乱如麻。适才那番言谈于四下无人的静谧里又反复回响在耳畔,越响越是令人骇然无措,初时不过一道涟漪,渐次便翻滚成滔天巨浪,他在那迎头击来的阵阵浪花里,想到的自己的心思终是全然曝于青天白日下,想到这十年间佑堂对自己的百依百顺小心着意,想到自己半生侍奉妙瑛,与她早已彼此相依,这些岁月堆积下的情谊,有欲望也有爱恋,有无邪也有刻意,有甘愿成全也有无望执迷。然而这些都不是令他至为惊恐畏惧的,他眼前的景象慢慢为白娟细帕上的暗红血迹淹没,所思所想亦为那苍白无生气的面容占据。蓦地里伸出手去,似入梦般抚过面前玉人精致如琢的脸庞,却于一瞬间轰然碎裂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