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步履凝滞,心中一阵气苦,却终是不知该向谁去诉苦,向谁去撒气,亦只得苦笑道,“你一番苦心,我不敢辜负,何况这其中还有个清白无辜之人。我应允就是,余下的事,你怎么安排,我都听命。”他强忍着胸中起伏说完这几句,便不再回首,举步仓惶离开寝阁之中。
出得院中,已是风停雨住,月凉如水。空气中飘浮幽幽桃李芬芳,淡淡青草恬香,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斗伴着一弯细若黛眉的新月,将他孤身一人的影子投在青石地上。这场景依稀有几分熟悉,他恍惚记起,不久前,也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曾和妙瑛携手相伴同行于月下,两个人的影子靠得那般近,时常会重叠在一处。不过短短月余,这月下的影子便只剩得他一人。他忽然明白了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这句诗里描述的境遇,原来自己正好比那无处停栖、无处傍身的孤鸟。
杨慕黯然一笑,一笑过后,那地上的影子仍是一动未动,良久之后,便像是一缕孤魂般,随着茫然落魄的主人,向远处摇摇晃晃地行去。
第81章 不是人间富贵花
乾宁七年,岁在仲秋,朝廷在西北终战告捷,皇帝一时圣心大悦,遂大封功臣,连带京中一干勋戚亦受推恩,杨慕由此得以加恩进秩公爵衔。
近来喜事尤多,杨崇六月里刚添了个小子,这已是他第三子,虽则眼下阖家衣食住行皆靠了杨慕接济,但好歹是至亲骨肉,因想着杨慕如今得了恩典,岁禄也增了一番,自然心中欢喜,便满面含笑地踱去书斋寻他道贺。
书斋门上的斑竹帘尚未换去,倒也将秋日午后暖融融的日光细细密密的透进室内,杨崇挑帘一望,便见杨慕意态闲散的坐在案前,正微微蹙眉欲落笔纸上。他凝目细看,觉得杨慕的姿态和从前略有些不同,少年时每每见到他伏案,皆是端正挺拔,气度卓然。如今虽也好算做正襟危坐,可到底透着股慵懒乏力的味道,那清秀的面容既无喜悦,也无悲愁,清淡得一如苍白的容色,带着几分出离尘嚣的沉静漠然,直看得他有些唏嘘,亦有些不以为然。
杨崇轻轻踱到案前,屈指敲着那书案,笑道,“写什么那般出神?可是给皇上的谢恩折子?”
杨慕闻声抬眸,见是他来了,便即起身让座,双腿用力之下,膝骨处又传来一阵酸软疼痛。他已习惯这般感受,便可以令自己面上不显露分毫,只微微一笑道,“大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这般好的天气,该出去转转才是。”
杨崇扭头看了一眼窗外,不由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天气好,我就是来寻你,好歹出了这屋子晒晒太阳去,没的在书斋里闷得发毛。”他说着,上下打量起杨慕,见他又是那一身家常玉色道袍,头上只用一根木簪束发,端看其如是装束,真是任谁都猜不出他便是当朝驸马都尉,位同公爵的超品勋贵。
杨慕自是无可无不可,淡淡笑道,“好,那便劳烦大哥相陪,与我同沐秋阳。”
杨崇见他一副从善如流的模样,自是欢喜,乐得替他打了帘子。俩人出得庭院,在园中石凳上坐了,侍女捧出团茶、茶盏,又取了去岁收的梅花上的雪水,煎水点茶。
杨崇一边看侍女筛茶击拂,一边含笑道,“这回西北战事大捷倒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皇上只要龙颜大悦,咱们一时也能有消停日子过。再过些时日,瞧准了时机,你也该在御前露个面,一味的躲着终究不是事,你好歹也是在宗人府备了案的宗亲。”
杨慕听得一笑,半晌颌首道了声是,便不再言语。杨崇斜睨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一抿笑,微微仰首望着头顶一隅蓝天出神,不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知你一向面上极和顺,实则却又是个极拗的人,只是你如今不是孤家寡人,正经还有一大家子尚需看顾——我倒不是指我这一家,我给你添的麻烦,我心里有数,今生还不得的,也必定要让我儿子替我还才是,当然此是后话。咱们且说你自己,公主倒还罢了,你如今可还有个妾室,往后再添几个孩子。这些人你都叫公主替你养不成?你若不在御前得脸,说不准过些时日又被人寻出由头开销一顿,罚了俸禄你还靠什么过这吟风弄月的日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依我说,什么清高风骨的,该弯腰时还得弯腰。”
见杨慕依旧但笑不语,杨崇咂了一口茶,接着道,“你就弯下些腰去也不丢人,对方可是天下至尊,就是大伯在,还不是得日日朝上跪拜叩首,更遑论你。咱们家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若想三五代之后不至沦落,就唯有靠你周全了,你总归得为子孙后代们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