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得得轻响踏碎了午后长街的宁静,这一条路妙瑛不知走过多少回,却头一次觉得有漫长而生疏之感,远处依稀望得见的延绵宫阙,斗角飞檐令她感到飘渺遥远,那里不再是让她惦念的故园,御座之上的人早已变换了一副心肠,可笑她竟浑然未觉,只以为昔日的兄妹情谊总不会消散的那般彻底,说到底是她自己太过痴傻,以至于惨祸将至而不自察,那么便也不该去怪责旁人心思凉薄。
养心殿檐下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声音清澈的如同碎玉碾冰,京城春日的风总是铿锵多过于柔软。常喜看着徐徐行来的燕国公主,她身上的衣袂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大袖翻飞,他一错眼的功夫,只觉得面前之人恍若凌波仙子踏浪而来。仙子是俯视众生,全无悲喜的,可他看得清面前的人目似秋水清澈凉寒,眼底却还是藏着一抹带着悲悯的绝然。
皇帝已得了常喜秘报,知道妙瑛惩处福奎一事,看着她面容端肃的对自己行礼如仪,心里忽然生出几许恻然,亦有几分好奇,妙瑛一向聪慧明敏,她此番前来绝不是为做些以卵击石之事。他饶有兴致的猜度着,一面笑着让妙瑛起身就坐。
妙瑛淡笑谢过,并不急着落座,将一只紫檀小匣递给御前内侍,道,“臣妹今日进宫,是要将这个奉还皇上。”
皇帝狐疑地看着那小匣,啪地一声打开匣盖,却在一瞬间怔愣当下,那里面的物事那般熟悉,带着一股尘封岁月的气息,将他试图淡忘的——压抑储君时代的记忆倏忽唤起。
那是一枚通透温润的玉玦,正是当日杨瞻满月时,他亲手从腰间玉带上解下,赐予那襁褓中的婴孩之物。
“你这是何意?朕赐给容安的东西,你目下又拿来还给朕?”皇帝面色不虞地问道。
妙瑛不急不缓道,“容安福薄,终究是辜负了皇上的心意。”她顿了一顿,轻轻笑道,“何况当日皇上亲赐此玦,大有深意,臣妹愚钝,未能体察圣心,以至今日失子哀恸。此物臣妹已不配保有,故特来奉还,以完皇上昔日夙愿。”
皇帝霍然抬首,四目相对,他看到妙瑛眸中洞若观火的清明,他并不在意她知道真相,却在意她能如此冷静与自己对峙,那不怒自威的凤目中流转着泠泠光华,和记忆中那双令他畏惧紧张的眼睛何其相似,他恍然间想起,妙瑛和先帝原是那般相像。
“朕知道了,你如今伤心难过,言语有些偏颇,朕也不欲追究。”皇帝按下心中恼恨,微微一叹道,“回去好生休养,养好了精神,再来陪朕叙话闲谈,你我兄妹,朕总还是疼你的。”
妙瑛湛然一笑,徐徐蹲身下拜,道了一声是,复又立起身子,双目直视皇帝,一字一句清晰言道,“臣妹还有几句话要对皇上说,是为臣妹的心愿。玦者,决也。这玉玦代表了皇上昔日的心意,亦代表了臣妹今日的决心。臣妹身为宗女,受皇考和皇上垂爱眷顾,得享一世尊荣,此生已无复他求,唯有三愿,一愿国运昌隆,二愿圣躬长健,三愿夫君平安,杨氏血胤得以绵延。”
皇帝目光一震,带了几分愠怒与质问打量着妙瑛,良久轻哼了一声道,“小瑛有心了,如此便更该保养好身子,为杨家延续血脉。”
妙瑛眉梢掠上一丝凄冷的笑意,缓缓摇头道,“臣妹心意已定,此生不会再为杨慕诞下子嗣,恳请皇上答允,许杨慕纳妾,其侍妾所出子女,终生不会为臣妹记于名下。”
皇帝蹙眉聆听,只觉得妙瑛字字铿锵,却掩不住字句之后的刻骨悲伤,他心中微微一动,咸平一朝最为风光无限的两个人,已一死,一心伤,从前万人仰视高不可攀的燕国公主如今只能带着仅存的傲骨向他求恳,求他留下夫郎性命,留他一脉血胤,哪怕那是别的女人所出的孽子。
他缓缓地笑了出来,这样也好,一个孽子日后自然掀不起任何风浪,倒可以昭显他的宽仁体恤,宗亲和睦,那便如此罢。只是他有些难以想象,国朝最尊贵骄傲的公主日后要如何面对夫君的侍妾,这倒是一门之于公主来说不易的功课。
妙瑛步出养心殿,身后的大门戛然合上,她身子微微一晃,撑了半日的心力已随着那些绝然的话语倾泻而光,此刻只觉得身心一片空洞。常喜看她摇摇欲坠,忙一个箭步上前托住了她的臂弯,轻声关切道,“公主小心脚下,臣命人抬步辇来,送您一程。”
妙瑛深深吸气,稳了稳心神,转顾常喜,见他脸上的担忧并非做作,索性扶着他的胳膊,一笑道,“不必了,这点路我还能走。多谢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