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喜被她看得垂下眼睑,连连道,“臣服侍公主,原是应该的,岂敢当公主一声谢。”
妙瑛徐徐摇头,双目灼灼,审视常喜道,“掌印何必客气,你对我的提点,我记在心上。你对我的亏欠,我也不会或忘。咱们来日方长,我信你,总归有天会记得还我。”
常喜一凛,手臂上忽地一松,妙瑛已昂首越步而去,他怔忡地望着她飘逸绰约的身影渐渐融进温柔妩媚的春光里,又越行越远,终是消散在春日艳阳下,徒留下一缕似有若无的飘渺余香。他忽然意识到,时世不同,各人呼吸间感受到的春意也自不同,属于燕国公主的绮丽春光,已在养心殿里那一番表明心迹之后,便戛然而止了。
第78章 怅恍如或存
杨慕自一片漆黑中惊醒,朦胧中觉得自己一身冷汗,身上的衣衫已被浸透,湿冷的寒气凉津津的渗进骨头里,甚是难受。稍稍转动身子,心中猝然狠狠一痛,他以为自己尚未想起的往事一时间纷至沓来,原来大梦一场,仍是不能令他忘怀过往。
也许今夜星汉淡无色,房内只余一渺微光,杨慕下意识的侧耳去听,除了更漏发出断断续续的单调音律,庭户无声,万籁俱寂。屋外忽然竹影摇曳,一阵风声拂过窗棂,发出簌簌轻响,他犹是记起,眼下正值春夜,可为何他感受不到一丝和煦暖意,周遭的黑暗和梦里的凄怆重叠在了一起,令他无法探明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哪一处才是真实。
梦中的画面清晰映在他脑海里,漫无边际的惨白,母亲凄婉忧伤的面容,目光中有殷殷的爱意,无可奈何的怅然;父亲满是纠结和不甘的双眸,托孤般沉重的语气与最后的嘱托;杨瞻清甜无邪的笑颜,他轻快地向他跑来,一跃便跃入他的怀抱,那样坚实的温暖比任何一记春日都要令他感念难忘。这是岁月无法淹没的记忆,好似昨日才刚刚发生,如今想起,只令他柔肠寸断,猝不及防。
他已分不清那些似梦似幻,亦真亦假,就如同化为蝴蝶的庄生,处处飞花,处处迷蒙,伸出手去,点点落红无处寻觅,惟有怆然回首,才发觉自己孑然一身,独立于天地间,清冷而孤寂。
杨慕缓缓起身,坐在床畔,窗外树影婆娑,隐约有庭院中的溪流潺潺流淌的声音,时断时续,像是一个女子幽怨呜咽的浅唱低吟。他茫然的想起,梦里还有一个似秋阳一般温暖的面庞,含着明朗柔和的笑意向他伸出手来,她好像等了他许久,穿过无边幽暗,淌过岁月河流,来到他面前,只为挽住他,对他说一句,我在这里,一直都在,陪着你。
这不过是句平常无奇的话,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几番生死挣扎之时,每当这句话在耳畔响起,是怎样的令他动魄惊心,只为这一句话,他或许才又有勇气重新面对早已满目疮痍的生命。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有时宁愿自己还在梦中,任由妙瑛牵着他的手,对他展露明媚微笑,看得久了,他会以为那微笑可以永恒不变,只为他一个人而绽放。他在黑暗中黯然的笑了起来,原来自己如此自私,贪恋着妙瑛的善意和美好,却到底无法回报一丝一毫。
窗外的风声骤然停了,一室静谧中,他迷茫悲戚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他生命中的欢愉,惟剩妙瑛,她就好像自己困顿生命里的一弯清溪,慌乱迷途中的一道星光,即便他的人生已失去了亲人、故园、自由、梦想,但还是要为这一点点希冀努力拼上一回,纵然失败,他也不能让她陪着自己一道沉沦,他总要试上一试,试着让妙瑛得到今生的圆满和安稳。
念及此,杨慕顾不得胃里阵阵痉挛,倏然起身,却不防几日未曾下床,双腿绵软,刚一站起,膝盖便一弯,险些栽倒在地。他不敢大意,先扶着床沿适应了一刻,觉得腿上渐渐恢复了力气才迈步向门口走去。
门推开,一阵清润的春风迎面撞入他怀中,却是妙瑛披着斗篷正走进来。两下里,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怔。
杨慕适才要冲出门去寻妙瑛,觉得自己有满腹的话想要对着她说,及至见了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踌躇良久,心里微微一酸,终是问道,“我,睡了几日了?安儿,还未曾出殡罢?”话一出口,他忽然想起,自己几次从昏迷中清醒,甫一开口都是向妙瑛询问亲人的死生之事,如是想着,心已是重重一沉,四肢百骸皆在隐隐作痛。
妙瑛迟疑片刻,道,“算上今日,你已睡了三天了……你放心,尚且还可以送安儿一程。”她这三日可算过的跌宕起伏,也未有机会好好来看他,如今从灯下朦胧的光影里望过去,只觉得他瘦得愈发狠了,却也更显出轮廓的精致清晰。她默默地看了一会,见他忽然蹙起眉,面上露出痛楚之色,忙上前一步道,“觉得哪里不舒服?我去叫人传太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