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闻这话,愣得一愣,旋即面露不悦之色,并不言语。太上皇打量他一阵,问道,“你便是对杨潜成见太深,积怨太深,他的不好你自可以留待日后清算,眼下先用着他的好处,解决燃眉之急才是。”
皇帝轻轻一笑道,“父皇的意思,臣大约明白,可若是臣的燃眉之急便是,杨潜呢?父皇,此人辜负圣恩,屡次枉报功次,滥升官职,排斥良善,引用奸邪,交结朋党,同恶相济,已是耗国不仁,紊乱朝纲的大奸。这样的人,臣以为,该当用重典,才可令众臣工引以为戒。”
太上皇蓦地瞪大了眼睛,带了几分不可思议盯了皇帝许久,一字一顿地道,“你果真容不下杨潜?”
皇帝强自鼓起勇气,迎着父亲的目光,道,“父皇,不是臣容不下他,是乾坤社稷容不下他,杨潜贪赃枉法,臣有实证,此人巧言令色,欺瞒君父,为了父皇千秋万代的名声,臣也不能再姑枉容之了。”
太上皇神情微微一震,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半晌缓缓道,“罢了,他的事,朕亦有错。只是他到底是小瑛的公公,为着小瑛的体面,你也不要做得太过。”
皇帝闻言,起身撩开锦袍,双膝跪倒,道,“父皇谕臣,臣不敢不听,但臣亦有几句话要对父皇讲。妙瑛为父皇爱女,臣幼妹,父皇疼爱,臣亦珍爱之,然而除此之外,她也是国朝公主,既受万民爱戴敬仰,便应为天下万民表率,臣以为不该为顾念妙瑛而畏缩忌器,当断不断,必生祸患。臣斗胆说一句,当次诛奸臣清朝纲之际,即便是臣之爱女处妙瑛之位,臣亦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
太上皇惊闻他这一番话,耳中已是嗡嗡作响,怒目而视皇帝,喉咙中发出嗬嗬地声音,却似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拼命地咳喘半日,直咳得双目通红,才气极道,“你竟是连小瑛都容不得了,朕还没死……你真要将杨家赶尽杀绝,不给小瑛留一点余地么?”
皇帝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嘶哑声音,心里涌上一阵既悲凉又快意的复杂情绪,他垂着双目,重重的顿首下去,趁着太上皇望不到他之时,含了一抹刻毒的笑意,坦然道,“父皇教导过臣,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臣不敢或忘,更不敢因宗亲之故,任奸佞滥觞。”
皇帝伏地良久,耳中渐渐听得太上皇越来越粗重的呼吸,那喉咙里发出的暗哑声却越来越弱,最终化作一声衰弱无力的叹息,他有些畏惧又有些兴奋的缓缓抬首,向那垂着一半锦帐的床榻上望去,他看到了太上皇合着双目,身子正一点点地向下滑去。
皇帝看得分明,两行混浊的泪水正从父亲紧闭的双眼中缓缓地流淌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老爷子终于挂了
第57章 花叶不相伦
乾宁四年五月丁酉,太上皇崩于养心殿东暖阁。妙瑛与杨慕一连三日着丧服于思善门外哭灵,回到公主府中已是傍晚时分。
杨慕换下乌纱冠,除去腰间黑色犀角带,只剩了一身素服,见妙瑛垂目坐在铜镜前黯然神伤,便走过去自身后轻轻搂住她,一低头见那长长的睫毛上氤氲着濡湿的泪光。他蹲下身子,握了她的手,道,“我知你在人前不愿痛哭,此刻只有你我二人,难过就哭出来罢。”
妙瑛的睫毛轻轻一颤,隔了半晌,泪水终于如滚玉一般滴落下来,这样缄默的哀戚令杨慕心里一阵抽痛,他们都在失去最为疼爱自己的人之后,才明白何谓当时父母念,今日始自知。
“我总以为父皇会见我最后一面,却没想到这般突然,我尚且来不及和他道别。”妙瑛低声饮泣道。
杨慕轻缓地拂去她脸上的泪痕,温言道,“死生大事,我们皆做不得主,我从前总羡慕那些将生死看淡之人,其实想想,既然这事半点由不得人,畏惧执着便都毫无意义,不如索性放下。”他顿了一顿,带着能够抚慰伤痛的微笑,道,“老爷子最疼你,他心里一定都知道的,他总会盼着你少些伤心难过,一切都好。”
妙瑛起初神思恍惚地听着这些话,渐渐地才从他清澈如镜的眼中望到了自己凄楚的面容,她知道他说的都对,却还是忍不住涟涟泪水,抽泣道,“世上最疼我的人不在了……”
杨慕按下满心疼惜,温和一笑,伸过手臂拥了她入怀,轻声道,“还有我,我答应你,一辈子都不食言。”
怀中人抽泣得更紧了些,哭过一阵,妙瑛才抬起头,道,“我记着你的话,你今日这般对我说,即便是哄我,我也认了。”她见杨慕似要开口解释,伸出手挡在了他唇前,摇头道,“我并不是不信你,只是一辈子太久,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事,譬如刚才说的生死大限……你有这话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