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旁人听来不吝惊心之语,常喜却只慌了一慌,伏身跪倒叩首道,“皇上这么说,臣死无葬身之地,臣绝不敢窥测天心,还望皇上明鉴。”
皇帝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伸出手虚扶了一把,笑道,“起来罢,动辄就跪,开口闭口就是死,外头谏臣们那一套你学得倒快。”他见常喜虽站起身来,仍是带了一脸的惶恐,心中有几分满意,复又问道,“说你了解朕,原也没错,你说说看,眼下最让朕烦心的是什么?”
常喜略一思忖,欠身道,“臣愚钝,想来是奏疏太多,又或者是……太上皇的圣躬?”
皇帝哈哈一笑,伸着指头点着他,道,“你如今不肯跟朕说实话了,后头那句倒也罢了,前面那句是推诿,重新说来。”
常喜无法,只得想了想,小心地回道,“皇上所思之事,一则是近日户部呈报的太仓库银数,二则是山东,河南大旱,今岁的漕粮数。”
皇帝轻笑道,“常喜啊,你也算是朕肚子里的虫子了。接着说,朕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常喜顿时面露难色,“皇上,您这可真是为难臣了,臣没本事猜,还是请皇上明示罢。”
皇帝搁下笔,抬眼看向墙上的自鸣钟,一壁起身一壁道,“才夸你两句又不中用了,朕接下来自然是去东暖阁看望老爷子,给他老人家侍疾去。”
常喜忙躬身扶了皇帝,借着一近身的功夫,低声道,“臣问了太医院的人,都说老爷子这回的病来得不善,就是好了怕也难恢复,可……若真是好了,老爷子会不会又把大印收回去啊?”
皇帝整了整衣衫,似不经意地道,“你不敢揣测天心,倒叫朕猜度父皇的心思。收回去又能如何,做儿子的还能反驳父亲的话?”
常喜躬着身子轻声道,“若是那样,皇上又不得亲政了,也不知多早晚才能再有机会……臣私心以为,皇上不如早下决断,您要是下不了狠心,这事就交给臣……”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皇帝厉声喝道,“大胆,简直不知死活。”
常喜吓得一激灵,腿一软便滑跪到了地下,头贴着地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口里讷讷道,“臣死罪,臣死罪……”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扬起嘴角笑了出来,伸出手提了一下他的衣领,“起来,朕还舍不得杀你。”说着已抬腿,阔步朝殿外走去。
常喜慌忙爬起来,赶紧长舒了一口气,追着皇帝的脚步一路小跑而去。
皇帝到东暖阁时,太上皇依然在床榻上睡着,他挥手屏退了暖阁中的人,慢慢地走到床边凝目望去,只见太上皇的脸色呈现出一股灰败之气,呼吸也并不均匀,他略探了探身子,闻到那呼出的气息里带着一种腐坏的味道,心头一阵恶心,脚下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太上皇仿佛感应到有人前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混浊而凝滞,过了许久才辨认出眼前的人是皇帝,他呼出一口气,无力地道,“你来了,扶朕坐起来罢。”
皇帝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上前扶起他,欠身道,“臣今日请安来迟了,还请父皇恕罪。”
太上皇半闭着眼睛,摇头道,“无妨,你近来忙碌,朕知道的。”他喘气了一阵,饮了两口皇帝奉上的茶,觉得缓过些精神,“朕病了也有一个多月了,你亲政的这段日子,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皇帝觉得今日很有些奇怪,太上皇的口齿和听觉好似都恢复了正常,他心里又有些畏惧,只疑心该不会就此便痊愈了罢,他知道太上皇在等他回话,连忙按捺住内心的情绪,恭敬道,“臣德薄才疏,不比父皇是天纵英主……”
太上皇忽然扬起手,打断道,“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你只说有什么难处,你是朕的儿子,也是朕亲选的皇帝,朕总会想法子帮你就是。”
皇帝听得真切,太上皇的语气里确有一层忧虑,几分关怀,他心里忽然一热,半坐在了床边,真诚道,“臣近日翻看户部账册,有几处的太仓库银俱已告罄,虽则眼下并无妨碍,但长久下去,若遇兵事,赈灾,恐怕就有些力不从心。父皇去岁下旨免了安徽,山西两省的税赋,如今可是该重新征收一道了,臣这是不得已为之,待得国库充裕了,臣自当再行轻徭减赋。”
皇帝不语,良久重重叹道,“朝令夕改,这是做君主的过失。你难,老百姓也难,到底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狠。若说有错,错确在朕。朕做了六十年的太平天子,自问文治武功还对得起社稷江山,只是下江南一事做的错了,劳民伤财,徒惹物议……眼下你虽然难些,总还是有能干的人,杨潜管了这些年的内帑外银,他既懂实务,又有算计,日后你们君臣好好商议着来,总归还是能让国库充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