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崩溃,同意了为二皇子所支使。他私自压下了孟实秋往京中递来的、诉说了清白的折子,压下了江州众知县乃至百姓们的请愿书,然后以一个重臣良相的身份,向皇上请求,治孟实秋的罪。

可他分明知道,孟实秋哪里会贪污?孟府上那一箱珍宝,原是孟实秋为了研究改良作物、让百姓能多些收成,才找来的农科古籍,只是暗中被人更换。

于是孟实秋成了导致路疆战败的间接凶手,也成了为那些真正的贪官顶罪的替罪羊,而祝章一世清白,尽数毁在晚年这一桩事情中,也是这时他才骤然得知,他的曾孙女并非是二皇子下手,而是真的叫人贩子拐了去。

这件事后,祝章心念俱灰,他觉得自己不配再为朝臣,不顾家人的质疑反对,一意孤行告老,并举家南迁回了故土。只是当他们在京城外的一家驿站休息时,当夜,驿站燃起熊熊大火,祝章的家人皆死在了那场火中,可笑的是,却只有年纪最大的他一人苟活了下来。那时他才明白,二皇子根本没有想要放他回去过。

“我自知有罪……可我的妻儿老小,又为何要为我的过错而造此横祸?”祝章老泪纵横,“但我不可能再回京师……更无颜见陛下。”

“那场火后,我大病不起,近来才刚刚能下床行走,又听闻了京中的事情,便给你递了信物。一切罪过皆是我一时不省导致……只是……”

他喉头微动:“若是将来,关大人见着一个额头上有梅花胎记的女娃娃,还请不要为草民之错,牵连于她。”

关霖的神色微动。

他沉默半晌,也没将府上那个女孩的事情告诉祝章。

祝章的家人是家人,那被他这一错所牵连的其他人的家人,便都不算是人了吗?孟府一家,镇国公府,还有千千万万死在北疆的将士,他们的家人难道就不曾悲痛吗?

祝章的确不是始作俑者,但为虎作伥者,也是一样的无可饶恕。

但在离开小院前,他看着老人形销骨立的身影,突然便想起当年佝偻着在田地里看庄稼的孟实秋。

孟实秋笑着对他说,咱们是一家人。

家人,不论是对他,还是对祝章……都是最重要、也最挽回不得的存在了。

于是关霖驻足在门口,他低声说了一句,他若是见了那个孩子,会善待于她。毕竟幼子何辜。

他没回头,只知道祝章应当是听见了,还谢了他,接着便是一声“扑通”。

关霖猝然回头,院子里却空空不见人影,只有井水晃荡。

“关卿,祝章何在!”元康帝的怒喊让关霖回过神来,“朕要治他的罪!诛他的九族!”

“禀陛下,”关霖回道,“祝章自知愧于陛下,在臣离开时便投井自尽。在此之前,他亲人皆亡,九族离散。还请陛下先追究当年其他问题,比如为何他一世忠良,却会在晚年清白不辨,不顾名节拦下孟知府的奏折。”

关霖的目光淡淡扫过旁边一直低着头的二皇子:“他到底是出自自愿,还是为他人所要挟?”

元康帝狠狠一拍龙椅的扶手,他受不得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狠命咳了几声,张福颤巍巍地想扶他,却被他一挥手扬开:“查!给朕好好的查!当年到底是谁,陷害了朕的忠臣们!”

“查出来了,”元康帝怒气冲冲,“朕诛他的九族!”

“关卿,此事你须得避嫌……但朕答允你,定会给孟实秋讨一个公道!”

关霖深深一拜:“多谢陛下。”

“还有路卿……”元康帝的目光转向镇国公,却一时哑言。

毕竟他从一开始,就亏待于这一家忠良。

镇国公却是心里通透,当即跪拜道:“路疆之事,老臣全凭陛下决议。”

元康帝深吸了一口气:“路卿且放心……朕不会亏待忠臣,也不会放过每一个居心叵测之人。”

“朕是老了,但还在这儿呢。”

元康帝声音沙哑,而金殿之中,二皇子的身体却早已有些发僵。

与此同时,距京城三百里外。

路域将一块豆饼喂给乌啼,拍了拍汗血马的马头。乌啼自鼻孔里轻轻喷出一口气,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他跟随行的人一起将马都拴在了林中,并将那一身在白天有些过于明显的夜行衣换下来,露出里面穿的普通百姓常见的粗布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