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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到好处的香味叫他食欲全无,但他呆了一会儿,还是屏退两位执事,默默地吃了起来。他想起他和阿诺德在多洛塔的那顿午餐,阿诺德其实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但很高兴地看着他吃下一桌“庶民食物”。他根本喝不醉,在八月底的那几天,罗林斯和格蕾忙得脚不沾地,他却接受了各个当地富人的邀请去喝酒,还去下区买辛辣刺鼻的烈酒,在一个深夜去质问阿诺德,阿诺德以为他喝醉了,劝慰他说他年纪还小,叫他不要喝酒,至少吃点东西。“就算是圣徒,您也该注意点身体健康,别拿这个来威胁我。”阿诺德是这么说的。可他究竟怎么威胁阿诺德了呀?

葡萄酒装在水晶杯里,杯壁上雕刻着七位手持金杯的天使。在太阳神典中,他们的杯中盛满末后七灾,要在末日审判世人。米哈伊尔喝了一口比伊里斯国王的血更昂贵的葡萄酒,心想,要是密特拉降临在他身上是来进行末日审判的,那么连这具身体也不应当幸免,因为他享受着比任何人都奢靡的生活,没有哪一位国王能够同时拥有他餐桌上的一切。

伊莎贝拉早就到了,他听见了脚步声。他可以分辨出每一位朋友发出的各种声音,伊莎贝拉也知道。但她只是等在门外,他也自顾自享用着久违的奢侈晚餐。等他擦干净嘴唇,重新洗了手,伊莎贝拉才敲门问道:

“米哈伊尔,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伊莎贝拉。”

米哈伊尔换了把椅子,伊莎贝拉托着茶具和甜点款款而来,轻轻合上房门。放在以往,米哈伊尔应当在她还没走到门前的时候就跳起来为她开门,现在却只是穿着简单的衬衣长裤,坐在茶几前看着她倒茶。

“诺伦吹雪郡的新茶,”伊莎贝拉轻声说,“我最喜欢的红茶。”

“谢谢,伊莎贝拉。抱歉,让您这么晚过来。”

米哈伊尔没有动茶杯,而是看着伊莎贝拉。她的额头上束着一条银链,正中央垂下一轮血红的圆月,那是红月帝国的傀儡皇帝献给她的红宝石。但米哈伊尔更在意那对金边祖母绿耳坠,在室内幽暗的烛火中,它们看上去实在太像阿诺德的眼睛了。

他没有跟阿诺德说实话。这会儿见到伊莎贝拉,他才突然羞愧得无以复加,为自己的隐瞒也为自己的庆幸。

在“金狐狸”号上,他庆幸于阿诺德听不懂红月语,交谈时含糊地略过了一部分细节。那些黑人是在诺亚平原被带走的,原本米哈伊尔在明年要去那里协助治理每隔几年就会淹没平原、贯通内海和月亮海的洪灾。人们提起伊莎贝拉的语气像敬畏天神或撒旦,他们称她为“碎石者”。关于这个称号的来源众说纷纭,被提到最多的是伊莎贝拉的神力,哪怕是石头也会为她下跪屈服,没有任何人能够在教会的十字架前生出反抗之心。

“格蕾说,您有事要问我?”伊莎贝拉从容地嗅了嗅茶水,喝了一口,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淡淡的笑容,双眼眼角微微下垂,看起来颇为和善,“这次回来,您也的确长大了不少。所以,虽然有不少人反对,但我觉得你已经到了可以接受真相的年纪。再迟一点,你就会死在捍卫那些天真理想的路上,绝无接受现实的可能。所以您问吧,我会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告诉你一切。”

亚娜和米迦依旧年轻,伊莎贝拉也仍然美丽动人,神圣的慈爱光辉从每一片朴实的细麻布上散发出来。但是她老了。米哈伊尔能看见她微笑时眼角挤出的细纹,细微到不是他也许就不看不出来,但亚娜和米迦谁也没有皱纹或平静。他们心怀仇恨和梦想,为此一刻也不敢老去。

米哈伊尔不由自主地问:“您会觉得累吗,我是说——偶尔?”

伊莎贝拉看着那张稚嫩面孔上的真诚的担忧,抬手揉了揉他的头顶:“怎么不会呢?米哈伊尔,你已经上过战场了,这种事情上就不要总是征求我的意见啦。”

米哈伊尔羞赧地摸摸鼻尖:“我以为……抱歉,伊莎贝拉,我总还把您当作长辈。”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弟兄姐妹互相照顾是应该的。只是您也该长大了,不能再依赖我们。”

米哈伊尔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伊莎贝拉微笑着看着他,没有说话。他有点慌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到底他空有满心的觉悟,没有相应的技巧。从小他的身边重复上演着尔虞我诈和虚荣谄媚,再就是敬畏和战兢,但他不屑去看不屑去学,以至于现在一筹莫展。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不会去学。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忽然理解了阿诺德说诺伦会为了茶叶向熔岩岛开战的那番话。熔岩岛的茶叶的确很香,吹雪郡的顶级红茶也要略逊一筹,但那不是诺伦开战的理由,他们开战的理由是对胜利的绝对自信和对扩张版图的狂热追求,为此诺伦人可以驾驶老式战船凭借风帆和船桨穿越死神之国和亡灵群礁,茶叶只是一个借口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