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怡公主喝不出来好坏,只是惊讶地道:“奇了,我皇兄那里的虎丘茶,你这儿也有?”话说出来,她才反应过来:“皇兄给你的?”
元若枝笑着点了点头,还问她最近好不好。
月怡公主愁眉苦脸的,好像小孩儿掉了牙齿那样的忧郁,不再是刚在元若枝面前出现的时候,要打要杀的模样了。
元若枝反而笑得厉害。
月怡公主问她:“你笑什么?本宫脸上有东西么?”
元若枝摇摇头,很高兴地说:“公主这样很像皇上的妹妹。”
月怡公主“嘁”道:“谁稀罕当她的妹妹!”
嘴里这么说着,但是比起太后来,她其实更喜欢聂延璋,到底相处日子久了,更像自己的亲人些。
她与韩嫣然总是隔着些什么似的。
“不瞒你说,我很害怕去太后那里,就是跟她坐一眨眼的功夫,我都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她教我读书写字的时候,我哪儿哪儿都难受,只能让星怡去。星怡倒是跟母后相处得很好。可能……她们才是亲母女,我到底,到底……唉!我说不明白,反正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了星怡的一切。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有的时候,我反而怀念以前皇兄还是太子的日子,好像那才是属于我的日子……”
这些忧愁,她也没人说,两杯茶下肚,醉了似的,不由自主与元若枝说了,说完才觉得有些难为情。
她懊恼道:“我怎么会对你说这些!”又理直气壮地道:“但是说都说了,话也不能收回来。你权且当听个笑话好了。”
元若枝拉着月怡公主的手,笑笑道:“月怡,这也是你的日子。”
月怡公主抿了抿唇角,别开脸说:“这不是我的日子,我的日子已经过完了!”说着,眼睛就有些红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元若枝紧紧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月怡,你没有错。你没有偷任何人的东西,你不用感到羞愧。你的出生对星怡对皇上来说,都是好事。你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会过完了呢!”
月怡低头笑了笑,眼泪跟着笑容一起出来的。
她背过去擦掉眼泪,说:“好了,叫你看到我哭的样子的了。不准对旁人说,不然我饶不了你!”
元若枝笑着答应她:“我不说。”
月怡整理好脸颊,终于说了她来的目的:“承平侯太夫人要过来登门道歉的,这老太婆城府颇深,我怕你招架不住,来助你一臂之力。”
元若枝蹙了眉头,道:“怎么现在要过来?”事情过去许久,她都快淡忘跟承平侯府的恩怨了。
月怡公主道:“你的事,皇兄能忘记吗?他就算人不常在这儿,心也在你这儿。晾了承平侯府几个月,不代表皇兄因为忌惮言官就要放过他们。你别操心皇兄的事,他既然敢让你出气,你就大胆地出气。”
元若枝早都不气了。
聂延璋的成功,冲淡了她所有的怨与恨。
这厢话说着,承平侯府的人就都登门了。
尤氏听说的承平侯府的人要来的时候,气得都拍桌子了,冷脸骂道:“坑了我们家枝姐儿,还好意思给我们家老夫人吊唁,赶走了一次,这会儿又来了。不要脸的一家子!”
王氏说:“来得挺兴师动众的,说是要道歉。既然是向枝姐儿道歉,依我看先问问她的意思。”
尤氏倒是赞同,派人去人语堂传了话,但却没请承平侯府一大家子进来,晾着她们站在外面吹冷风。
元若枝当然答应去见承平侯府的人,既然是聂延璋的心意,怎么也要受了的。
尤氏这才不情不愿放了人进去。
元家仍旧是在花厅见的她们,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了,这会儿连热茶都没得她们喝的,椅子都短缺。林家的人站在花厅里,就跟伺候的丫鬟似的。
尤氏摆谱儿说:“不好意思,老夫人去之前,叮嘱家中不许铺张浪费,也没想到家里会来这么多‘贵’客,诸位可多担待些。”
承平侯太夫人淡着脸说:“不妨事,没有椅子我们就站着。”
尤氏轻哼一声,优哉游哉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却也不往后面问话了。
王氏和其他女眷当然都跟元若枝一条心,谁都没给承平侯府的人好脸色,元家一家人,就这么晾了承平侯府的人大半晌。
末了还是太夫人似乎要站晕了,世子夫人才焦急地说:“元大夫人,小娘子什么时候来?我们都等着给小娘子赔礼道歉。”
尤氏睨她一眼,说:“这才多半晌就等不了了?”
二夫人王氏素来好说话的一个人,也言语带刺的说:“我们家枝姐儿怎么说在你们家给太夫人侍疾了几日,你们若这点功夫也等不得,那便请回去吧!”
太夫人拉了世子夫人一把,脸色苍白地说:“我没事。”又转脸同尤氏和王氏说:“我们等,多久都等。”
元若枝压根就没打算去花厅里。
接受聂延璋的心意是一回事,却并不必为承平侯府的人费太多神。
她只是让人将承平侯府的人请进来而已,懒得去亲自应付她们。
尤氏请温妈妈过来说了花厅里的情况,问元若枝的意思。
元若枝语气淡淡的:“她们乐意站着等,就让她们都站着,站到站不住了,打发她们回去就是。如果大伯母跟二伯母累了,倒也不必干坐在那儿作陪,府里多的事要她们断谴。”
温妈妈明白了。
尤氏在花厅里听了温妈妈耳语,越发地有耐心,茶水都换了几壶了。
她很乐得看承平侯府一家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吃苦受累。
承平侯府太夫人到底是站不住了,双腿一软差点晕过去。
尤氏装模作样地问:“哎哟,太夫人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请大夫?”
王氏淡一脸担忧地说:“世子夫人您还是带着太夫人回去算了,元家的事不打紧!”
世子夫人急得要哭出来,咬了牙把肚子里的话全忍了下来,噗通一声跪下说:“请大夫人二夫人行行好,请枝姑娘出来受一受林家的歉意好吗?我们家太夫人这几月日渐消瘦,实在是受不住。你们也是元老夫人跟前尽过孝的人,请你们也体谅体谅我们做晚辈的孝心成吗?!”
尤氏一下子蹿出一股无名火,拿道德的高帽子压人,这一招承平侯府之前来逼元若枝的时候就用过,现在又用!
但她若争辩,的确又显得她刻薄了,承平侯府惯会虚张声势,若传了出去,只怕影响爷们儿的官声。
王氏也是个软性子,应对不了这样棘手的情况。
玉璧此刻走了进来,冷冷地看着承平侯府的人说:“想见我们家姑娘,那来吧!”
承平侯府太夫人连忙撑着站起来,牢牢抓着儿媳妇和孙媳妇的手臂,脸色苍白地说:“走。”
玉璧打前面领路,尤氏不放心,打发了温妈妈跟过去。
承平侯府所有的女眷,全去了人语堂。
玉璧倒也没把人全领进去,而是留了她们在外面,说:“等着吧,我去通传姑娘一声。”
纵然侯府败落了,却也是有爵位在身,皇帝还没处置林家呢!
元家区区一个丫鬟,怎么敢这样对待她们这些诰命夫人!
承平侯世子夫人脸色煞白,狠狠瞪了玉璧一眼,想上前辩驳,太夫人一把拉住儿媳妇——来元家本就是折腰来的,干的也全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的事情,同那丫鬟计较了,越发丢了身份,不计较罢也是丢了身份,索性都要丢,权且丢得少些、时间短些,若费起口舌,又不知道要多受多少冷眼与嘲笑。
世子夫人硬生生忍了,她却觉得嗓子眼儿里有血腥味儿。
太夫人态度却好得多,大约人老了,眼睛毒辣,林家的前途一眼看穿了,也就知道今日之辱约莫在来日里还算好的。
玉璧冷哼一声,转身进去了,身后长了尾巴似的,要翘上天了。
温妈妈事不关己地站在门口,泰然自若整理起自己的衣领衣袖,丝毫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毕竟老夫人去世的事情,还深深烙在她脑海里,指望她对杀主子的半个凶手有几分好脸色,除非刀架在脖子上将她往奸奴的圈儿里赶。
元若枝在里间听说承平侯府一大家子都来了,便吩咐玉璧说:“请进来吧。”
玉璧嘟哝一声:“这可站不下吧!”
元若枝笑道:“屋里站不下,院子里还站不下?”
玉璧立刻笑了,转身去“请”人。
月怡公主目光狡黠地望着元若枝,凑过去说:“你肚子里揣着什么坏水儿?”
元若枝笑着抬头对上她的目光说:“也没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承平侯太夫人的“彼之道”月怡公主也听闻过了,当下兴致勃勃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梨园里听戏的客官似的。
承平侯太夫人领了乌泱泱一家子过来见元若枝。
元若枝听到外面脚步声静了,大约是到齐了不动了,便起身出去,站在明间里,望着外面那一片云鬓金钗。
她抬脚走到了门口,却没跨过门槛,只是冷淡地先声夺人:“太夫人这又是想故技重施?”
承平侯太夫人一愣,脸色煞白。
今天她来,是真心想要致歉。
但……今日承平侯府的阵仗,的确又和上一次一样。
元若枝讥讽得她们无可辩驳。
元若枝转身进了小厅。
承平侯太夫人抬了手,同身后的小辈们说:“你们都在出去,我自己进去。”
世子夫人想拦,却叫她的儿媳妇拉住了。
太夫人独自进了明间,承平侯府的女眷也就陆陆续续离开了人语堂。
元若枝叫玉勾看茶。
玉勾就着给月怡公主的茶,上了一杯虎丘茶给太夫人。
太夫人闻着茶香,一下子就知道其中的奥秘所在,今年立夏京中大乱,并没有虎丘茶进京,这是去岁的虎丘茶,新帝与元若枝的交往,比她知道的更早更深。
她紧绷了大半日的心态,忽然像断掉的琴弦,心中音调大乱。
“元姑娘,之前的事情,实在对不住。老身也是为了家族,不得已而为之……”说着,她竟哽咽起来,当着元若枝的面落起了眼泪,像个无助的乡野老妪。
元若枝微微一笑:“您别哭了。”
承平侯太夫人正觉宽慰一些,只听元若枝冷冷淡淡地说:“就算您流下血泪,我也不会有半分同情。”
她的表情僵在脸上。
月怡公主挑了帘子从里面出来,讥诮道:“你有这假哭的功夫,不如自打几个耳光让她高兴高兴。”
承平侯太夫人的眼泪硬生生断掉,再也掉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没有想到,自己端了几十年的尊严与自尊心在两个年轻的姑娘面前,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