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卸任离开京城,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且不说如今朝廷根基未定,番邦小国也因为大燕换了新任的君主虎视眈眈,便说萧知......她如今尚还怀有身孕,根本就不适合旅途奔波。
所以萧知和陆重渊商量了一番,打算等腹中胎儿出身之后,再离开京城。
至于顾辞那边,萧知也私下问过她的意思,但顾辞却始终没给她一个明确的回复,只让她不必担心。
......
五月。
天气是越发炎热了。
几个番邦小国屡屡犯境,损了大燕不少城池。
顾珒如今也不知是怎得,脾气也是越发不好了,他因为这件事,已经不知在朝堂发了几次脾气了,最后也不知怎得,竟把这出战的使命交到了陆重渊的手上。
话倒是说得十分好听。
“定国公是大燕的战神——”
“朕相信,只要定国公出马,定能让那些宵小不战而退。”
他当场就给了陆重渊兵符和委任的圣旨,让人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陆重渊倒也没想过拒绝,只是接过圣旨的时候淡淡瞥了顾珒一眼,薄唇微启,说了一句:“臣领旨。”
散朝后。
顾辞和陆重渊往外走,便说起此事,“你刚才为何不拒?”
陆重渊手拿明黄圣旨,这卷被盖了玉玺的无上荣耀于他而言仿佛不过废纸一般,如今听到这番话也不过是拿指尖随意轻叩,语气平平地说道:“为帝者,岂会让自己的臣子拒绝自己的旨意?”
“我若是拒了第一回,恐怕咱们这位陛下又该胡思乱想了。”
他眼线不少,自然知晓如今朝中有不少人弹劾他跟顾辞,顾珒虽然明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对他跟顾辞也从未有什么起疑,但私下究竟是怎么想的,谁又知道?
他马上就要跟阿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没必要在这个紧要关头同顾珒再去争执什么。
看了眼身边这个风光霁月的大舅子。
陆重渊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往身后一瞥,他负手,停下脚步,两侧百官仍旧不断往前行走,而身后是宝章华殿,若细瞧,还能看到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还记得当初我与你说过的话吗?”
顾辞同他一起停下脚步,往身后去看。
陆重渊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顾辞却知晓他说得是什么,他并没有说话,只是收回视线的时候,和陆重渊说了一句,“你走后,我会照顾好阿萝。”
“嗯。”
陆重渊同他一起收回目光,往宫外走去。
其实就算没有顾辞,他也不会让阿萝有丝毫危险,国公府里的人不必说,便是在这京城,他也安插了不少自己的眼线。
“你的喜宴,我怕是没有机会喝上了。”
顾辞听到这话,眉眼倒是又弯了一些,“她不喜欢大办,等回头你回来,我们私下再一起吃个饭便是。倒是阿萝那,你得注意着些时间,莫误了她生产的日子。”
说起萧知。
陆重渊冷硬的眉眼逐渐温和,就连声音也变得温柔了不少,“我知道。”
他日日记着,自然不会耽误。
而此时的朝政殿。
顾珒敛着眉批着奏折,他近来和秦嘉的关系越发冷峻了,原本以为招崔妤进宫会让秦嘉有所反应,却没想到她竟是丝毫不在意。
甚至在崔妤进宫的那日,送过去不少赏赐,做足了一个正妻和皇后应有的本分。
便是如今。
她白日打理六宫内务,得空便抄写佛经,慰藉父皇母后在天之灵,件件桩桩不曾有一丝差错,就连当初哪些对她成为皇后多有异议的几个老臣,现下也对她多有夸赞了。
可是他却不高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和秦嘉走到这一步,明明他们也曾情投意合,也曾琴瑟和鸣,他至今都记得那段时日,在父皇的指责和谩骂下,在得知所有的真相,是秦嘉陪着他过来的。
她陪着他,宽慰他,说他会成为一个好的君王。
可如今——
他真的成为了一个君王,却与他的妻子越行越远。
他想同秦嘉求和,想和她说,无论是杨妃还是崔妤,他都没有碰过她们,他只是吃醋,只是生气,只是不满她如今对他的态度。
可每当迈进未央宫,看着秦嘉那张冷冰冰的脸,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心下烦躁,顾珒眼中的戾气也就越重,他索性搁下手中的狼毫,前段的朱砂在纸张化开一条不小的痕迹,把好好一张白纸都毁于一旦。
他起身,朝外扬声喊道:“安福,摆驾章华宫。”
几刻钟后。
顾珒到了章华宫。
章华宫是崔妤所居之处,先前得了旨意,她已经在廊下候着了,顾珒下了圣驾也没理她,径直往里走去。
崔妤也仿佛是见怪不怪了,见他这般只挥手让人都留在外面,自己进去伺候顾珒,进去的时候,她特地看了一眼,顾珒躺在榻上,往日温润敦厚的一张脸满是阴沉与戾气,薄唇也紧紧抿着。
全无往日的气概和风度。
对于如今的顾珒,崔妤并未有一丝提点和劝解,她就像顾珒所希望和要求的,尽好自己的本分,让他舒心。
她换了一种自制的安神香,又捧了一盏茶朝人走去。
然后就坐在塌上,伸手,轻轻揉着顾珒的头,眼见他紧拧的眉宇一丝一丝松开,她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不知道是这个香让人宁神,还是崔妤的手法太过独特,顾珒只觉得那股子戾气也被人逐渐拂散了,他如今多爱来章华,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崔妤性静,又不多言。
不似秦嘉冷淡,也不似杨妃吵闹,他在这可以很放松。
终于睁开眼。
顾珒眼中的戾气已经少了许多,他抬手覆在崔妤的手上,示意他不必再按,然后坐起身,靠在榻上,似随口而言,“不问问朕,为何生气?”
崔妤笑笑,适时地奉上一盏茶,柔声道:“您想说,妾便听,您若不想说,妾自然也不会多言。”
她这一派话语让顾珒十分舒心。
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许是尝出这茶与寻常茶不同,他略一敛眉,问道:“这是什么茶?”
“夏日干燥,您近来又不得安睡,这是妾自制的茶,待会妾会把方子给安公公,让他呈去太医院。”崔妤不慌不忙地说道。
顾珒耳听着这番话,倒也没说什么。
崔妤闺中就爱折腾这些东西,这茶喝着也的确让他的情绪好了不少,等夜里和崔妤一道用完晚膳,顾珒照旧没有留下,只说了一句,“朕明日再来看你。”
便走了。
绿芜见顾珒走后才进来,她不免有些怨言,“陛下怎么还是没有留宿?以前还能说是为了太后守孝,可如今都过去这么久了......”
崔妤淡淡瞥她一眼,落下一句,“多嘴。”
她并不在意顾珒留不留下。
她进宫,也不是真的想成为顾珒的妃子。
不过——
“未央宫那位,如何?”崔妤低头翻书,随口问道。
绿芜轻声答道:“她整日待在宫里也不见出门,未央宫也跟个铜墙铁壁似的。”
似乎早就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崔妤也未说什么,只是又翻了一页书,才道:“我记得她下个月就要生了?”
“是。”
余后,崔妤便未再说话了。
眼瞧着时辰将晚,她便合了手中的书,起身往里殿走去,走得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往桌上那盏顾珒用过的茶,和香炉里的香看了一眼。
“把茶倒了,把香换了。”
“明日,记得把那制茶的方子送去给安福看。”
“是。”
陆重渊在收到圣旨的第三日,就整装出发了。
京城却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有什么变化,只是临到六月,就在顾辞和宋诗大婚几日后,夏国传来消息,说是夏国的皇帝怕是不行了。
临死前想再见自己的外孙一面。
顾辞与萧知不同,他幼时曾在夏国待过一段日子,算是老人家看着长大的,情意非比寻常。
得到这个消息,他便喊来萧知。
宋诗如今也已经知晓萧知的身份了,虽有惊讶,却也是欢喜更多些,如今她嫁给顾辞,也是妇人打扮了,见萧知被如意扶着进来,忙扶着人坐下,又递上一盏妇人可用的茶。
“夫君这会在书房,我已派人与他说过你来了。”
萧知眼圈红红的,没什么精神气,闻言也只是点头,等喝了一口茶,顾辞也就来了,看到萧知这般,叹了口气,直言道:“我要去一趟夏国。”
萧知听到这话,忙道:“哥哥,我......”
话还没说完,顾辞就说道:“你得留在京中。”
“不说你如今怀有身孕,没两个月就要生了,大燕和夏国路途遥远,你的身体根本扛不住,更何况......”顾辞顿了顿,叹了口气,“你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去夏国。”
是啊。
她如今已不是顾珍,哪里能去奔丧?
哥哥和陆重渊费尽心思替她隐瞒,便是怕有心之人知道,成了那些人口中的妖孽。
“我虽没去过几回夏国,但也记得外公对我极好,我年幼贪玩,他从来不拘着我,还喜欢把我抱在肩头,带我放风筝。”
“他总说,我和阿娘长得像,就连性子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还说,若我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带去给他看。”
话至此,萧知两眼汪汪,已是再也忍不住了,她红着眼眶,哽咽道:“我还想着等我生下这孩子,和五爷离开京城,想个法子去看看他,同他说,我还活着,我过得很好。”
可她没想到,意外来得那么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
她不仅没能带自己的孩子去看他,甚至连去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行。
顾辞和宋诗夫妻两,听着这番话也有些难受,宋诗在一旁抹着眼泪,顾辞握着拳头沉默一会便说道:“好好待在京中,除了润之留给你的那些人,我也会留下一些人手。”
“我这一走,来回最少也得一月,你好好留在家里,不管碰到什么事都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
顾辞特意加重“孩子”两字,见人神色微变,又放缓了语气,问道:“明白了吗?”
萧知并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知道他心中的担心,自是应道:“我知道,哥哥不必记挂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如此。
顾辞总算是放心了。
让人把萧知好生送到家中,顾辞握着宋诗的手回内院,路上,他似有犹豫,迟迟不曾开口,还是宋诗察觉出他的不对劲,问道:“夫君想让我留在京中?”
顾辞闻言,似有惊诧,却也如实说道:“外公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若以马车前行,我怕他等不到我。”
“何况——”
他抿了抿唇,“我怕京中出事,不敢在夏国久留,若带上你,路上怕是要费一顿日子。”
所以。
这一趟,他不能带宋诗走。
宋诗闻言便笑了,她握着顾辞的手,声音虽轻却十分温柔,“我会好好留在京中,好好照顾阿萝,也会好好照顾自己。”
“夫君,你便放心去吧。”
“你......”顾辞停下步子,低头看她,“不怪我?”
新婚几日就要分开。
恐怕没有一个新娘会受得了这样。
宋诗却只是摇头,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我知道事情紧急,何况我身子不好,在路上恐怕会成为你的负担,倒不如在家中好好等着你。”
“只是,不能见外公一面,在他面前磕一个头,却是我不孝。”
“他不会怪你,先前他知道我要同你成婚,还特地问我要了你的小像,后头他还回信与我说,我的眼光极好。”
顾辞说完这些,看到身旁的宋诗,还是忍不住一叹。
他先前还怕她会不高兴,会失落,没想到她却是这样的反应,她比他想象的要好许多......胸腔似有热意涌动,腹中更有许多话想说。
最后却只是化作一句,“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宋诗仰着头,清亮的杏儿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夫君,笑道:“好。”
......
夏国的信送得急,顾辞走得也急。
不过这件事也没引起什么议论,只有边关一封又一封的捷报送进京,萧知盼着自己的丈夫和哥哥早些回来,宋诗怕她孕中担忧坏了身子,也每日都会过来陪她。
时间一日日过去。
秦嘉也终于快到了要临盆的日子了,她如今临盆在即,一概事务自然是没法再管,好在她手段了得,底下的那些嬷嬷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加上秦湘死前也给她留了一些可用的,倒是不必担心她生产的时候,有人敢作乱。
比起底下人的战战兢兢,生怕闹出什么差错,秦嘉却十分镇定。
稳婆、太医,她都找好了。
宫人也都是知根知底的,不必担心自己生产的时候,会有人行出不轨之事,事事妥当之后,她便放下心,安心待产。
等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出生。
翠云在一旁给她捏腿,如今秦嘉身子重,腰酸腿乏的,每日都需要人按摩一番,“早间的时候,安福过来传话,说这几日陛下都会过来。”
“陛下,他心中还是有您的。”
虽说主子如今和陛下的关系越发冷淡,但翠云还是希望他们两人能和好,总比去宠那些狐媚子强,她觑了一眼秦嘉的脸色,见她并没有不高兴。
便又轻轻说道:“而且奴私下也问过安福,陛下这几个月并未宠幸崔、杨二妃。”
秦嘉还是没有说话,继续翻着手里的书,直到翠云犹豫着又想开口的时候,她才说了一句,“翠云,我和他之间,横亘的不止是这些事。”
窗外的桃花早就谢了,只留下郁郁葱葱一些叶子。
“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
“娘娘......”
翠云还想说,秦嘉却闭上了眼睛,她张了张口,也只好不再做声。
而此时的章华宫,崔妤似乎很有闲情雅致,她平日多是素雅打扮,今日却打扮的十分华贵,等一概装扮好,便转头问绿芜:“如何?”
绿芜何曾见她这样装扮过,只觉得眼前一亮,忙不迭地点头道:“好看,您平日也该这样打扮,陛下若瞧见必然是会高兴的。”
崔妤听到这话却只是笑笑,没说话。
转头看着镜子。
她以前也曾这样装扮过,为了其他男人,只是那个男人眼中只有他的亡妻,容不下任何人,便是她打扮得再好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虚无之色罢了。
想到这。
她的红唇还是忍不住轻轻抿了起来,就连眉梢眼角也添了一丝戾气。
只是这戾气稍纵即逝,很快就瞧不见了。
她敛下心中的情绪,抬手,由绿芜扶着她起来,“今日天气好,出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