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悠自然不敢眼下就真地光明正大地行破坏拆散之事,只是暗中观察。结果一连数日观察无果,根本没见着景晚月那狗男人的任何身影,不禁心生疑惑。
这一日,他进宫面圣——
说来还是靠景晚月提醒,他突然反应过来,请建平帝派个太医来给刘宁看看的确是个办法,想来建平帝也不会不答应这种小要求。
可巧天子正在议事,他在外等待通传,闲来无事,便往御书房外的地方走了走。
走进御花园,菊花正盛,他惊异于菊花竟然有这么多种颜色和形态,心中正道大开眼界,前方突然传来一连串的稚嫩笑闹声与跑动声。
过去一看,花丛中的空地上,五个衣饰金贵的小孩儿正在捉迷藏,其中四个大点儿,大约五六岁模样,另一个小点儿,只两三岁个头儿,长得虎头虎脑,腿很短,使劲儿哼哧哼哧地来回换也跑不了多快,看得人十分好笑。
……诶?不正是上回在丞相府偷看到的那个景晚月兄弟的孩子么?
那么……
他下意识地感受到了什么,视线一转,身侧花丛之间的木廊上,一个同样两三岁大小的豆丁坐在那里,笑看着其他玩闹的孩童。
果然是景晚月和他那狗男人的孩子。
穆悠有点上火,拳头一攥,不由地放出了些许杀气,那豆丁似是感觉到了,扭过头来看他,先是一脸茫然,接着笑了,还伸出小小的手冲他招了招。
穆悠一怔。
突然之间,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明明正在上火,却……顷刻间火气消失殆尽,心头甚至还……有点柔软。
明明这是景晚月和那狗男人的孩子,他应该讨厌的。
可是……
他还只是个孩子。自己怎能和一个孩子计较?
何况这孩子长得这般玉雪可爱,五官很像景晚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木廊上,双腿够不到地,那么弱小白嫩,令人……只想呵护。
穆悠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小豆丁注视着他,头慢慢仰起,笑容渐渐放大。
“你认识我?”
为了让孩子看得舒服些,穆悠蹲下,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柔和。
小豆丁摇摇头,说:“我认识你的衣裳。”
穆悠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小豆丁又说:“是宫里禁卫哥哥们的衣裳,我小方叔叔就有这样的衣裳,爹爹说穿这样衣裳的人是来保护我们的,可厉害了!”
小方叔叔?
是了,禁军卫中的确有个叫什么方的分队长,似乎正是景晚月的亲戚。
穆悠笑了,心中生出些许骄傲,道:“对,我是禁军卫,而且我是他们的老大。你知道什么是老大吗?”
小豆丁眼前一亮,使劲儿点头,“就是所有禁卫里最厉害的!”
“没错。”穆悠笑得更加舒畅,索性起身坐在小家伙身边。
小豆丁侧着头崇拜地看他,穆悠舒心极了,下巴一点前方空地上你追我赶的小孩子们,问:“你怎么不去玩儿?”
“我被冻住了。”小豆丁认真地解释,“输三局就要冻三局,之后才能再玩。”
穆悠听明白了,笑道:“看来你跑得最慢。”
小豆丁摇了摇头,“我不慢,我是替冬瓜……冬瓜哥哥,他最慢,我不想他总玩不了,我就替他三局。”
“哦,那你很好心。他叫冬瓜,你叫什么?”穆悠有点忘了。
“我叫发糕。”
“发糕?”穆悠一笑,不明白为何景晚月那样规矩的人竟会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
……不会是因为那个狗男人吧?
稍一联想,他心中有点不快,正沉浸着,衣袖突然被扯了扯,扭头一看,小发糕正对着他眨巴眼睛。
“禁卫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他正要说,突然想到如果说了,让景晚月知道他私下接近他的孩子,估计又会生气,便扯开了话题。
“我们禁军卫不能随便把名字告诉旁人,嗯……现在等着也是等着,我同你玩个别的好不好?”
“玩什么?”小发糕也不介意没有听到回答,十分温顺乖巧。
穆悠思索片刻,计上心来,直接将缀在腰带上的长丝绦解了下来,“翻花绳,你玩过吗?”
小发糕好奇地摇头。
穆悠笑了,随手将丝绦系成一个圈,架在掌上,稍微动作几下,便拟出了一座桥的模样,小发糕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穆悠十分得意。
说来这其实是他唯一会玩的游戏,小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娘亲便拿这个逗他。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他早忘了,没想到却仍记得,更没想到,他居然会拿这个逗景晚月和……那狗男人的孩子。
“你抓着这儿,和这儿,”穆悠用下巴指挥小发糕,“往外翻,使劲儿撑,对,把手撑开,撑到最大。”
小发糕按部就班,用力将两只小手撑得大大的,惊喜地看着手中丝绦瞬间换了模样。
“哇——!”
“还能继续呢。”穆悠笑着教小发糕这样那样地翻,两人翻完,他又将丝绦一点点缠在自己的五指上,看似死扣实则活扣,最后轻轻一拉,缠在一处的丝绦便全数解开了。
变戏法似的,惹得小发糕惊叹连连。
“好厉害呀!”
穆悠志得意满,将丝绦重新挂回腰带上,问:“你来宫中做什么?”
“来看陛下,看完了大伙儿就一起玩。”小发糕想了想,十分期待地望着穆悠,“禁卫哥哥,你能不能再教我一遍那个花绳,我想学会了在家和冬瓜哥哥一起玩。”
穆悠心中一动,心想大好良机不能错过,便故意问:“你怎么不和你爹一起玩?”
“也玩,但是爹爹要去衙门,经常不在家。”
穆悠状似无意道:“那另一个爹爹呢?”
话音落,小发糕一愣,脸上的快乐瞬间就没有了,还十分黯然地垂下了头。
穆悠就觉得不对。
“你怎么了?”他真心地关怀道。
小发糕悬空的双脚踢了踢,好半晌之后才说:“没有另一个爹爹。”
“什么?”穆悠一愣。
“没有另一个爹爹。”小发糕摇摇头,声音低下去,“他去世了。”
穆悠:!!!
他吃惊地看着小肩膀丧气耷拉着的小家伙,万万没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左右为难了半天,终于只能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家伙的脑顶。
“对不起,我、我不该问……”
“没关系。”
他虽然很难过,但是爹爹教过,旁人只要认真说了对不起,就表示那是无意的,他就要说没关系。
径自难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再看穆悠。
禁卫哥哥的大手仍然放在他的脑顶,脸上的表情也有点难过,就像冬瓜弟弟偶尔难过时的模样。
他便也伸出小手,努力伸高去摸禁卫哥哥的头顶,就像从前哄冬瓜弟弟那样。
而且禁卫哥哥的脑袋边上有辫子,他从前只见过女孩儿编辫子,不想男孩子竟然也可以,好有趣。
穆悠察觉出了他的意图,便低下头侧过去让他摸,心想才这么小一点点就死了爹,那该有多难过啊。自己这里若有能让他开心的地方,自然是二话不说就该让他开心的。
小发糕用小手轻轻碰着穆悠头边那一绺乌兹样式的细辫,渐渐地笑了起来,穆悠内心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安稳。
不多时,宫中太监前来传话,建平帝议事毕,能见他了。
穆悠便与小发糕挥手告别,之后整整一日,无论他做什么,脑海里始终是那小家伙垂着头塌着肩膀,说他没有另一个爹爹,另一个爹爹已经去世了的场面。
之前因为景晚月找了旁人还生了孩子的气愤全都消失了。
他只感到深深的苦涩和心疼,为了这孩子,也为了景晚月。
三四年间,景晚月先是找了他,结果被粗暴地抛弃;再找了那狗……那男人,孩子都生了,那人却早早地死了。
景晚月也太惨了。
怎么这么惨。
不过……
穆悠十分不厚道又不要脸地脑筋一转:那个男人死了,不是正好给他誊出地方了么?
就还……死得挺好?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景晚月走出司部正堂大门,脚下一顿。
穿一身靛蓝色禁军卫武服的穆悠抱着双臂靠在院里一侧的大树干上,武服腰带上缠着一圈银线丝绦,以示与别不同的都统身份。
景晚月结束一日公务之后稍显涣散的心绪又重新提了起来:“前将军大人有事?”
穆悠扭头一看,只觉得站在那里一身清疏的景晚月,浑身都写满了“惨”字。他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变得悲悯。
“今天在御花园,我遇到了你的孩子。”
景晚月心头倏而一凛,眼神微乱。
穆悠却根本不知这些慌乱意味着什么,只道:“我听他说,他的另一个爹爹死了。”
景晚月:……
原来是误会了,正好,他也并不打算解释。
景晚月不再理他,目不斜视地往外走,穆悠一步跟上来,迅速扯住他的手腕。
景晚月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抽手道:“前将军大人自重,大人有家有子,纠缠于我是何道理?”
穆悠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景晚月还记着上回的事呢。
他差点儿都忘了。
“我没家没子!”他连忙说,“那是骗你的,陈青的孩子是刘宁的,他俩才是一对!”
景晚月:???
“我那时以为你跟别人好了所以我就顺水推舟……”
穆悠堵在景晚月面前,攥住他双手手腕,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紧张起来。
“我……你、你别生气了,我从前错、错了,咱俩……不分了,咱俩和好,成、成不成?”
他忐忑地望着景晚月。
景晚月一脸平静。
片刻后笑了一下,说:“这句话是我四年前想听的。”
穆悠心中一滞。
“但是四年过去,我现在听来已然毫无波澜。”
景晚月说完便轻轻推开穆悠由于意外而松了力气的双手,继续朝院外走。
身后喘息声渐重,他知道,穆悠又要发疯了。
“你什么意思?你还想着你那个死了的男人是不是?!”
果不其然。
景晚月无奈地闭了闭眼,道:“下官无论想着谁,都不会再想着前将军大人。”
“你——!”穆悠攥紧拳头大吼,“景晚月……小晚!”
景晚月倏而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