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穆悠提着重剑向他走来,露出的一侧嘴角居然还含着笑意,还一边走一边伸手去摘面具,景晚月便连忙退后了一步,持剑抱拳道:“前将军大人承让。”

公事公办,漠然疏远,一下便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穆悠露在面具外的面容绷了一下,随之停下脚步。北面高台上,建平帝拊掌赞道:“好功夫,这才是我大齐的好儿郎!小景爱卿,稍后围猎,你便随朕左右。”

景晚月收好双剑,面向建平帝站定躬身,恭敬答道:“微臣谢陛下恩典。”

这些话说完,穆悠想是又觉得可以了,便继续朝景晚月走去,景晚月却直接转身走开,去一旁地上拎起自己的轻甲,而后径自下场回归坐席,由始至终面冷如霜目不斜视。

穆悠:???

他十分茫然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接着又不气馁地追上去。

然而……

“陛下!微臣也想与前将军大人比试!”

“陛下!微臣也愿!”

“还有末将!请前将军大人赐教!”

……

似是受了景晚月的鼓舞,席上的其他年轻人终于坐不住了。建平帝就喜欢看他们这样,当即允许,穆悠便被困住,一时间彻底走不开了。

先是一一过招,接着又以一敌众,后来一伙人玩上了头,干脆分组对战,场上就跟打擂台似的,轮番上阵,热闹非凡。

但是穆悠分了心,时不时地就往景晚月坐的地方瞟上一眼。

然景晚月宛如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全程丝毫不动声色,没有任何波澜。

半个时辰后,演武结束,建平帝为众将士评定了等级,而后更衣上马,领着禁军卫精锐开赴京郊围场,景晚月遵旨侍奉驾前。

围场入口旌旗猎猎,众人驻马,时辰已到,建平帝却迟迟不下令入场。

“再等一下,还有一个人。”建平帝对景晚月道,“方才打得太久,让他去沐个浴,换身衣裳,要不然走到咱们跟前,不好看也不好闻。”

景晚月:???

回头一望,一骑远远而来,马背上的人穿着一身挺括的棕木色箭袖武袍,头发顺滑地束在脑顶,左边鬓角处仍是照旧以一缕细辫收入发顶,面具也摘了。

那张脸当真是除了白了些,就跟从前分毫无别。

连马也是曾经自己送的那匹。

老马载着那人昂扬地跑到建平帝身边,景晚月这才明白,原来建平帝另一侧,与自己相对的那个空位是留给他的。

建平帝看向穆悠,满意地笑道:“果然人靠衣装,与你刚来时太不一样了。”

穆悠也十分开心地笑了,将袖口一理,道:“宫里的裁缝好。”

说着,眼神越过建平帝往景晚月那边瞧,不知道为什么,景晚月的喉头居然突然恶心了一下,连忙更加偏开头去。

建平帝一声令下,一马当先,首先冲进围场。

“你们俩!虽然是随驾,但朕要的不是伺候,田猎之时各凭本事,就都别拘着了!”

“是!”

“遵旨!”

景晚月与穆悠随着建平帝纵马飞驰,深入围场腹地,穆悠果然很放得开,除了不跟建平帝抢猎物,他想打什么就打什么,就跟进了自家的后花园一般,随行卫兵拎着大袋在后头不停地赶着装猎物,也是辛苦。

猎过一时,建平帝放缓马速,向后一瞥,赞道:“小赵爱卿不光武艺出众,射术也极好。”

景晚月先是一愣,而后想到,他如今既然是大将军赵昇的义子,建平帝唤他小赵爱卿也是应当。只是不知他是改名叫做了赵悠,还是叫做了赵什么别的。

“其实我射箭一向比武艺好。”穆悠丝毫不懂谦虚,当仁不让地说道。

建平帝哈哈大笑,根本不介意他直言不讳,景晚月也不得不承认,比之当年的质朴蛮横,穆悠如今的射术更显成熟技深,的确是又进步了。

建平帝又往景晚月身后瞧了一眼,疑惑道:“小景爱卿没打猎物么?”

景晚月立刻垂首,不料还未来得及说话,穆悠就又当仁不让且信誓旦旦地插了嘴:“他心善,不想杀生。”

“哦?”建平帝看着景晚月,语气带着一点莫名的好奇。

景晚月:…………

突然之间,他喉头那股梗住的感觉又泛了上来。

“前将军大人言重,并非如此。”他冷着脸目视前方,“下官只是因为近日荤腥吃得有点多也有点腻,不想再吃了。”

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

然后建平帝爽朗地笑了,一扬马鞭再冲出去,景晚月当即纵马跟上,留下穆悠一个人在原地笑不出来。

他怎么觉得景晚月好像是话里有话呢。

猎程过半,建平帝收获颇丰,来到围场里事先安置好的御帐暂歇。

下人奉上御宴清茶,建平帝今日心情大好,给景晚月和穆悠也赐了座,还叫他们一起喝。

于是景晚月和穆悠在御帐左右对坐,穆悠双眼含着笑意,直勾勾地看向景晚月,端着茶杯半天,唇都没碰一下,景晚月却只低着头冷着脸看杯子,一杯一杯地只管饮。

建平帝瞧得十分好笑。

“小赵爱卿。”

“……嗯?”穆悠回过神来,终于把茶杯放下了。

景晚月惊叹于穆悠竟然敢在圣驾面前这般随意,建平帝居然也不在意,却听建平帝又说——

“怎么回事?你那眼神一直往小景爱卿身上飘,看上了?”

景晚月手一抖,茶杯差点儿没掉了。

“也难怪,年轻人嘛。”建平帝自顾自地又说,“何况小景爱卿的确俊秀出众。”

景晚月:……

他有点尴尬,只得低声道一句“陛下谬赞”。

穆悠却是一副夸景晚月就是夸他自己的满足表情,更加得意地说:“就是的!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

“咳”地一声,景晚月被刚咽了一半的茶水给狠狠地呛了一下。

他连忙起身告罪,建平帝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又按了按眉心,道:“朕有些乏,想躺一会儿,你俩先出去吧。”

有机会独处,穆悠自然开心,景晚月则很是抗拒——

他有点拿不太准自己眼下的心情。

方才在校场上的震惊慌乱是没有了,他已然接受了穆悠还活着的事实,但从校场比武后到现在,他尽管冷静了下来,却也有些许茫然,还有一些……怨。

他的确化解了情伤,看开了过去,但当这个人突然再度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仍是下意识地有些怨,以致于总是冷冰冰地板着脸,不想让他走到自己近前。

但穆悠截然相反。

两人原本如同侍卫一般,一左一右盘膝坐在建平帝御帐外,但没过多久,穆悠就耐不住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过来,眼神十分坦诚,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景晚月当然能感受到,却也只好当作感受不到,始终目视前方认真戒备。

于是穆悠就不满意了。

索性起身来到他身边坐。

景晚月避犹不及,连忙站起来,穆悠却早有准备,一下便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下景晚月不得不看他了。

“……你做什么?”

说话间,二人俱是一愣。

毕竟这是近四年之后,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二人的首次对视。

往昔在这对视中飞速闪过,最后,他们仿佛回到了最当初穆悠追而景晚月躲的日子。

但如今,穆悠的追逐更加明显而张扬,景晚月的躲闪则挟着烦躁和些许厌恶。

穆悠眼里的那些欢喜便在一瞬之间化作了意外、委屈与忧伤。

景晚月更加无奈:周围不远处还有禁军卫,这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你放开我。”他压低声音道。

“那你别走。”

景晚月:……

四年不见,穆悠怎的学会耍无赖了?

“你究竟要做什么?”景晚月有点急了。

“你别走,别走我就说。”穆悠也很急。

景晚月更有点咬牙切齿,片刻后忍耐道:“放手。”

穆悠知道这是同意了,便听话地松了手,待景晚月重新坐好,他侧过头一手支颐,认真而满足地继续盯着看。

眼前人还跟从前一模一样。

只是……脾气好似稍微大了些。

“你就没什么话想问我吗?”穆悠期待地说。

景晚月用余光冷冷地瞥了他一下,“没有。”

“当真?!”穆悠果断不信。

“当真。”景晚月道,“若非皇命在身,此刻我根本不会呆在此处。”

穆悠一愣。

他收起笑容,暗自琢磨了一会儿,低声下气地问:“你还生我的气?”

景晚月又瞥了他一眼,顿时明白,穆悠还留在四年之前。

但自己已经走了过来,历经艰辛终于走了过来。

不可能再回去。

“前将军大人。”景晚月目视前方,面色肃然,“这些年里,您仍在读书么?”

穆悠一愣,不知他为何问这个,但总算像是要好好聊天了,他有点欣喜的希冀,便连忙认真点头答道:“嗯,一直在读!现在就是比不了那些专门做学问的,其他都没问题。”

他焕然一新了,很想赶快给景晚月看看。

先前比武的时候也是,固然不想真打伤对方,但又实在想给他看看自己的进步,而且能和他平等交手,他开心极了,当然希望两个人都是全力以赴的。

景晚月却道:“那您一定知道时过境迁的含义。”

穆悠:???

景晚月站了起来,白衣轻甲,腰佩双剑,长发拂风,正如建平帝方才所说,俊秀出众。

“你我早已不是从前了。”

穆悠:??????

“下官想去那边透透气,还请大人莫要纠缠。”

穆悠:?????????

他这一晃神,景晚月就走了。他想拉没拉住,想叫吧,嘴一动,却不知该叫什么。

程钺是不能再叫了,叫景晚月又觉得陌生。景晚月叫他倒是叫得很溜,大人大人的。

的确,他现在的封衔是很高,比他更高的都得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将,旁人这么叫他他舒坦,可是景晚月不行。

莫非……是因为自己官阶比他高,他不高兴了?或是嫌方才比武的时候自己下了他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