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人群没一会儿,他手里的托盘上已经放满了用过的酒杯和咖啡杯。
角落里站着一个浓妆有些融化了的女人,她正举着镜子清理自己黏在下眼睑的睫毛膏和眼影,她本该蓬松而卷曲地垂落的鬓发现在潮湿地贴在面颊两侧,她一把拉住周晋,挑挑拣拣地从托盘里拈起一只香槟杯,把里面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端起另一个咖啡杯,一仰头,连带杯底的沉渣一起喂进了食道。
她像是渴得厉害,喝完以后,眼神仍然意犹未尽地在托盘里逡巡一圈,看见除了泡着烟灰的、变了色的酒液之外已经再无其他,只好放开了周晋的胳膊。
周晋认得出她颈侧掩映在故意梳理得散乱撩人的发丝底下的纹身,还有她右手腕上的金属圈:这个鲜艳的女人不是什么女贵族,或者小姐太太,她是这赌场养来供男客们获得额外快乐的应|.|召女郎。
女人挑逗地冲周晋抛了个媚眼,然后挥挥手打发他走开。
周晋在这时候找到了自己“捕猎”的目标。
他看也不看那女郎一眼,径直把托盘放到备餐台,然后靠近那个被围在牌桌中心,一脸焦急的男人。
第3章
有经验的人可以分辨出赌场里的新手和老手,并且对于他们来讲,这种分辨力是谋生的必备技术。
我发现,当周晋说起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个满脸混杂着营养过剩的油花儿和因为紧张而凝出了汗珠的男人时,他一扫刚才那个平和内敛的形象,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神情。
这个时刻,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别样的、极具攻击性的光芒,这是我很少在人们眼里见到的东西,我不能说它是不是珍贵,但它绝对是稀有的:仅仅是有了这样的神采,周晋已不再是那个冲咖啡的、站在书柜前的,甚至关着门猫在店里,开很大声音听摇滚乐的年轻男人,他就这样把我顺利地拉入了对那个年少成名的赌场之王、那个一掷千金、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的想象之中。
周晋停下他的叙述,带着一种近乎宽容的笑意打量我,然后说:“你是一眼就能被看出来的那种新手。”
我忙点头,坦率的说那二十几美元是我长这么大,在赌桌上花掉的唯一一笔钱了。
他摆出一个深表理解的表情,说,不过我这样单纯出于好奇,而去体验赌博的滋味的新手,也不是他们当时“捕猎”的对象——有一种新手是天然就怀抱着赢钱的心态走上赌桌的,不仅要赢,而且要以小搏大,赢得越多越好,那天晚上,那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就属于此列。
在这个撒旦之子的眼里,他简直是一头完美的待宰羔羊。
周晋挤进围观的人群里选了一个视野还不错的地方,连续旁观他下了五局注,押的钱全都以万为单位计。
那个男人玩的是Baccarat*,他出手虽阔绰,胆子却不大,五把牌总是谨慎地游移在庄闲之间,没有一次押了赔率更高的对子或者和局,饶是如此,到第五局起牌的时候,除去第二轮小赢的一点点彩头,他几乎是血本无归。
堆在桌上预备着下注的筹码已经肉眼可见地短了一大截。
他那些打了水漂的钱,却好像给旁观的人群买到了无可比拟的快乐,在严郡无意间注意到这边的时候,这个牌桌周围已经弥漫开了一股兴奋与紧张相互交杂的迷人气氛。
每一次亮牌都伴随着一阵惊呼,在这样的气氛下,另外十二个下注的人也渐渐头脑发热,牌桌上的赌筹越押越大,开始成倍增加。
人人的眼睛里都开始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热切光芒,只要一有赌客吃不消逃下牌桌,立刻就有人顶上,而在来来去去的人中,那个胖男人依旧是出手最阔绰的。
荷官*的目光已经若有似无地在他身上逡巡过数次,手底下渐渐不干净起来,可是这个男人已然无暇他顾,他用眼睛死盯着牌桌上那些等待揭晓的牌面,巴不得把这层不透明的纸给盯穿,他攥着筹码的肥硕手指在边缘反复摩挲,周晋一边关注牌局,一边观察着男人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动,暗自在心里拿捏着出场的最佳火候。
严郡扫视众人,突然在几近狂欢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张面无表情的、略显稚嫩的脸。
当在场的所有赌客和观众都或多或少被牌桌上的气氛所感染,眼神里迸出火花的时候,他看见周晋如同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冷静地凝视着荷官的手,不放过她每一个洗牌和发牌的动作,然后在万众瞩目的起牌瞬间,他反而果断移开了眼神,转而观察坐在15号位上那个肥胖的男人,接下来的欢呼、议论,以及赌桌上人流的变化,好像都与他完全没有关系,在一局与下一局的空档之间,他只是垂着眼,心无旁骛地沉思着些别的什么。
很快,严郡就推断出,这个穿着赌场侍应生制服、扎眼的奇怪少年人,站在这里的目的绝不是简单的凑热闹。
旁边有保镖凑上来,恭敬地问他有什么需要,严郡挡了回去,示意他们等等。
再等等,很快就会知道这个少年的秘密了——严郡怀着这样一种直觉般的信念。
又等了一局,男人憋得涨红的脸上浮现出压抑的、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绝望地揽过所有剩下的筹码,像个亡命之徒一样,下了all in*的决心。
周晋立刻明白火候到了,他灵巧地穿过层层叠叠的看客,泥鳅一般地蹭到出于迷信原因故意留空的位置边,“正巧”在胖男人旁边。
荷官发完第一张牌,举手示意赌客们可以开始下注了。
就在男人看过自己的牌面,准备把筹码一股脑地推进“庄”里的时候,周晋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男人之前一直处于神经高度紧绷的专注状态中,让他这样一碰,一个激灵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浑身肥肉过电似的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