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塔纳托斯过来的时候,纳西索斯已经向猎户问出了所有他知道的情况。

见塔纳托斯来了,他二话没说:“走,我们去见珀耳塞福涅。”

塔纳托斯一愣,反应不及:“啊?冥后殿下,其实我还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请容许我先了解情况——”

纳西索斯却没有那个耐心,不管珀耳塞福涅所说的是真是假,她透露这件事情绝对不是出于好心。悉知这一点,纳西索斯更觉得要抓紧时间,不能让珀耳塞福涅做其他小动作,否则真是没完没了。

对于纳西索斯来说,娇蛮的种子女神就像怎么都驱赶不走的苍蝇,尽管他无意招惹,她却老在他的面前嗡嗡。“无视”在她看来是羞辱,他只能给她足够的“重视”,只怕被重视的代价——她付不起。

纳西索斯神色淡淡,甚至眉眼间的艳色都悉数收敛,却不让人觉得平和,反而透出几分危险的气息,好像看似平静的海面,正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浪。

尤妮丝看着他冷淡的面庞,没觉得害怕,反而有些担心。她作为随侍冥后的侍女,全程听见了猎户的话,他知道的虽然不多,说得却足够清楚,因为大量的留白,反而给出了浮想的空间。他说得战战兢兢,那一字一句却像一把把利刃,直刺冥王和冥后的爱情。

冥后怎么可能不在乎?

尤妮丝真怕冥后会乱想,其实他们这些旁观者看得最清楚,冥王对冥后是真爱,冥后也交付了全身心的热烈,他们是真的感情很好,那个种子女神分明就是胡说八道!

尤妮丝犹在愤愤不平,她的冥后殿下却比她想象的强大许多。他没有被负面的情绪左右,先妥善安排好了猎户的去处,又给塔纳托斯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跟上自己的步伐:“先出发,事情经过我们路上细说。”他步履从容,神色坚定,有种不容拒绝的威势。

塔纳托斯却有些犹豫:只为了一个猎户的意外死亡,他怎么敢拐走冥后?回头冥王陛下在训练场接不到人,肯定要找他的麻烦!于是讪讪拒绝:“这种事就不用劳动您了,我去处理就好。”

纳西索斯没有改变主意,他看向塔纳托斯,郑重其事地说:“不,这件事我必须去。珀耳塞福涅做这件事,就是为了引我出去,我怎么能让她失望?”

许是和哈迪斯相处久了,纳西索斯的气势渐增。被他凝视着,饶是在死亡的阴影里不断穿梭的塔纳托斯也难得的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没有再劝说,大步跟上纳西索斯的步伐。

“冥后殿下——”

尤妮丝见纳西索斯走得毫不迟疑,提起裙摆追了几步。

纳西索斯偏头看她,想起什么,走回来,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塞到她的手里:“尤妮丝,你去训练场等候哈迪斯,要是见到了他,别忘了提醒他把糕饼吃了。”

塔纳托斯的表情有点僵。

咳,还是冥王陛下幸福,有糕饼吃,不像他,被冰冷的狗粮砸一脸。

尤妮丝听了纳西索斯的嘱咐,却好像被提醒,她急忙问:“冥后殿下,您不先把这件事告诉冥王陛下么?”

告诉哈迪斯?

纳西索斯沉默了片刻,说:“等我回来,我会告诉他。”

他会告诉他,但,不是现在。

真相到底是怎么样,他现在还不清楚,没必要增添哈迪斯的困扰。哈迪斯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公务,他也不应该为了这种事情去打扰他。纳西索斯给自己找好了理由,但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还有另一道声音,急切的,带着不确信的——不想哈迪斯去,怕真相是真,爱意是假。

纳西索斯很希望自己能够勇敢一点,坚定一点,相信他原本不愿相信,但在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故事里验证过的“一见钟情”。但他不得不承认,珀耳塞福涅的传话动摇了他的心。他隐隐回想起抢婚的那天,珀耳塞福涅种种奇怪的举动,还有她拉他起来时,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

这其中,可能真的有古怪。

纳西索斯的眼眸闪了闪,他抬眼,目光坚定如初:“我会告诉他的,不急,等我回来。”

至于他心里到底急不急,只有他紧握的拳头知道。

……

珀耳塞福涅呆在猎户的山洞里,惬意地哼着歌儿。她像个张好了网的捕鱼人,投上诱饵,只等鱼儿自投罗网。哪怕林子里就有搜捕她的人,但她拥有这样一个安居之所,又有报复达成的希望,竟然完全不觉得害怕,反而心情好极了。

她嫌弃猎户铺在床铺上的兽皮有一股子难闻的味道,掀了兽皮,躺在石板床上。条件并不好,但她撑着脸颊,想着事儿,竟觉得身上一股清凉,还挺舒服。

也不知道那个猎户有没有好好替她办事。她手指轻点,想起来还有些生气。能够替一位女神办事,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偏偏那个猎户宝贝自己一条贱命,不肯去死,非要她拿他的妻子和儿子威胁才肯就范。

她怎么可能真去找他的妻儿?珀耳塞福涅挑唇,笑他的愚不可及。她自己都自身难保,根本不可能下山抓人,但一个人类的眼界能有多高?她只是略施神术就把他吓住了,乖乖捡起匕首自杀。

花费最少的代价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珀耳塞福涅对自己的布局很满意,也更相信这次的计划能让她得偿所愿。她已经想得够久,想得够累了,她迫不及待想要看纳西索斯狼狈的样子,看他痛苦,像她失去母神时一样。

想到消逝的母神,珀耳塞福涅握紧了拳头。

她发誓,今天就要替母神报仇!

珀耳塞福涅正心潮澎湃,忽然听见山洞前堆积的枯叶被踩响的声音,咯吱,咯吱,好像抓挠在她的心上。她下意识慌张,往后退了几步,摆出防御的架势。她怕是坦塔罗斯带着军队寻了过来。等到纳西索斯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恍然发现自己有多失态,故作镇定地理了理衣裳,声音冷淡。

“你来了。”

虽然珀耳塞福涅不愿意承认,但她其实很在乎纳西索斯对她的看法。从她爱慕他的时候起,她就不愿意在他面前出糗;当她被他拒绝,更是气愤,他根本没发现她的好,因为更注意自己的形象。然而这么多次交集下来,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纳西索斯的眼里根本没有她。

狂傲自大的男神,他早该付出代价!

可恨她设计了小爱神厄洛斯的金箭,凑成他和哈迪斯的婚姻,竟然没能把他拉入痛苦的沼泽,反而被他反将一军,分走了母神的神职不说,还害得她消逝于神界……至于她自己,也失去了依仗,沦落到这样狼狈的下场。

珀耳塞福涅不忍看自己裙角的脏污,那样刺目,更衬得纳西索斯神采奕奕。他看起来在冥界生活得很好,甚至比在恩纳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卓然的风采。他是怎么做到的,让冥王哈迪斯待他那样好,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在猎户给他传达了那些信息以后,还能佯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她不喜欢他的毫不在乎,好像她的设计都是自作多情。

她收回视线,抬高下巴,眼眸下睨,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攻击性:“你既然来了,说明那个猎户做得不错。”她讽笑:“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说出来,我看心情给你解答。”

话是这么说,珀耳塞福涅的目的可不止于解答纳西索斯的疑问——她在寻找攻心的契机。

为了这场攻心之战,她做足了准备。

山洞里弥散着的淡淡香气,是她用仅剩不多的神力催生出能让人情绪激动的药草焚烧所致。她很清楚,人在激动中最容易卸下防备。接下来,她会竭尽全力挑动纳西索斯的情绪,然后趁他不备,发起她最后的攻击。

她伸手,抚过锁骨处细长的项链,那是母神送给她的珍宝,里面藏着一个储物空间,储物空间里储放着她的众多珠宝首饰,亮闪闪的,十分耀目。其中,有一把装饰着红宝石的匕首,就是她为今天的报复所挑选的武器——那把匕首上涂抹着怪物的祖先,恐怖的提坦巨人提丰的毒血,只要被它杀伤,哪怕是了不起的十二主神也不能幸免。

纯金打造的项链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珀耳塞福涅抚在上面的手指似乎也沾染了凉意,她凉凉地笑了一声,等着纳西索斯的情绪酝酿。却只等到了比她还要更冷淡的一句:“你既然费尽心思找我,又怎么会不想说?我看你‘心情’挺好。”

珀耳塞福涅脸上的笑容僵住,好像不擅长画人像的画家一个手抖,让美貌女神的笑脸变得生硬,甚至从那双睁大的眼眸里透出丝丝狰狞。

纳西索斯对此反应平平,好像被她瞪着没什么害怕,看她噎住也不值得高兴,只道:“我现在给你时间,你可以打打腹稿,想想自己要说些什么。你的时间有限,想好了再说。”

事实上,纳西索斯完全不用这么着急。他已经跟尤妮丝交代好,让她叮嘱哈迪斯吃早饭;训练箭术的时间也已经过去大半,再加之他带上了死神塔纳托斯,塔纳托斯早就交代好了,让士兵们自主训练,他及早赶回去也赶不上什么。他只是单纯的不想给她太多的时间,她真的很惹人烦。

惹人烦的珀耳塞福涅却不自知,她只觉得难以置信,明明应该是纳西索斯被她吊足胃口,哭着求着让她透露抢婚的相关信息,然后她故作神秘,一点一点放出那个秘密,逐步攻陷他心灵的堡垒,趁机发起致命一击……这才第一步啊,怎么就调转了风向,被纳西索斯掌握了节奏?!

被宠大的珀耳塞福涅能有什么好心计呢?她甚至完全不懂掩饰自己的震惊,在主动把自己送到仇人面前以后,她又在仇人面前丢脸,暴露了她的计划被打乱的无措茫然。

塔纳托斯变作一只白鸽,栖在纳西索斯的肩上,听着冥后殿下寥寥几句就扭转了局面,忍不住啧啧称叹:“咕咕,咕咕。”

这叫声真不威风,令他不太满意。他原本打算把自己变成凶猛的鹰,可惜冥后殿下嫌弃老鹰太重,不让他变——哦,不对,在此之前,他就没打算变化形态,按照他原来的意思,就该干干脆脆提着镰刀把人摁倒,抓去冥府问罪。

冥后一开始说,他打算先和珀耳塞福涅谈谈,塔纳托斯其实不太赞成。他最烦这种磨磨唧唧的事,能早点回去,赶上训练场上的士兵没走|光,他还能逮几个士兵打一架,不比这爽?此时看着珀耳塞福涅挫败的样子,他倒是乐了。

别说,还真挺爽!

塔纳托斯不是没听说过种子女神的荒唐事,这位女神曾经在神王的宴会上算计他们的冥后,想要把冥后献给神王。不说这是对冥界主宰多大的羞辱,所有爱戴着两位男神的冥神与亡灵,都深感被冒犯。塔纳托斯就是其中一个,他暗暗记恨,此时看冥后怼人,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也是借着这个机会,他恍然发现,原来冥后平时戳他们的那些小刀子根本不算什么,他要是动真格的,能让人气得脸上的肉都一片片抖落下来。

塔纳托斯看着珀耳塞福涅,觉得她就快气得掉肉了!

珀耳塞福涅确实气得脸颊都在抖,她的嘴角根本绷不住上扬的弧度,抿了起来,像被刻刀深深地划伤,划出不快的弧度:“你可真是牙尖嘴利,纳西索斯,我早就跟你说了,你迟早会因为你的自大狂妄付出代价!你——”

纳西索斯打断她:“有话快说。”

他不喜欢和她打交道,还有个原因就是她很喜欢“警告”。警告来警告去,就没有什么是她能兑现的。真正有本事的神从不这样,比起放狠话,他们更倾向于直接行动,更实际,又不浪费时间。

像珀耳塞福涅这种喜欢浪费生命的女神,纳西索斯是真看不惯。

继抢夺话语权之后,纳西索斯又打断了她的说话,珀耳塞福涅气结,张嘴要骂。岂料嘴巴还没完全张开,就被纳西索斯一个眼神盯得重新闭合。他的眼神分明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却让她莫名觉得危险。

“我奉劝你想好了再说话,珀耳塞福涅,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看出珀耳塞福涅还不服气,纳西索斯也不生气,他抬手,戳了戳肩上蹲着的白鸽,漫不经心地说:“你要是实在不想说,我不会勉强。不过你胁迫人类,逼人自杀,违反了冥府的规定,扰乱了冥界的秩序——”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珀耳塞福涅不由瞪大了眼睛。

从前她的母神德墨忒尔还在的时候,谁敢找她的麻烦?她从来没考虑过,只是逼一个人类自杀罢了,她甚至没有动手,需要承担什么罪责。

纳西索斯抬眼,给了她一个眼神:“或许,我该让死神先擒住你,扣在冥界好好审问。到了那个时候——想必你想说的该说了,不想说的也会说了。”

这是威胁!

珀耳塞福涅咬牙,没想到纳西索斯的情绪丝毫不受她的煽动,反倒是她自己,被草药的香气一激,气得狠了,掏出匕首,就往纳西索斯的身上戳去!

纳西索斯早知道她不怀好意,时刻防备着呢。见她出手,根本不需要塔纳托斯化成的白鸽来掩护,他只是简单几招,就制住了神力削弱,又不擅长战斗的种子女神。

“站着说话不好么,你居然更喜欢趴着?”

落败的珀耳塞福涅被纳西索斯摁在地上。她柔嫩的脸颊挨着地面,犹在忿忿挣扎,蹭得满脸灰尘,像只落入捕兽网中的猎物,狼狈不堪。

匕首就掉在距离她不远的位置,她偏着头看,能看到匕首上的寒光,那是死亡的讯号。她奋力挣扎,想要挣开纳西索斯的桎梏,根据她的估算,只要给她三秒钟的时间,让她伸长手臂,她就能顺利捡起那把匕首!

她布置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被纳西索斯反杀。

她不能输,她不能输!

不甘充斥在她的胸腔,让她好像魔怔了一样。她直勾勾盯着那把匕首,一向骄傲的女神,此时根本听不进去纳西索斯的话,她只想够到那把匕首,抓住它,狠狠扎在纳西索斯的胸膛。她恨不得自己能有操控实物的力量——要是她的眼神能够化成实质,捡起匕首,以她眼睛的酸涩程度,纳西索斯的身下早该淌出汩汩毒血了!

然而她的那些设想一概没有发生,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纳西索斯把那把匕首,把她唯一的希望踢得更远一些。

希望破灭,珀耳塞福涅恨到极致,怒吼:“——纳西索斯!”

她以为是怒吼,但因为被摁在地上,胸腔无法大幅度起伏,嘴巴大张甚至会吃进灰尘,她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哀鸣,像即将死去的病鸟在做最后的挣扎。

“嗯,我在。”

纳西索斯倒是淡定,他把心中的不耐与不安悉数藏好,看起来无懈可击:“现在你能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