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昏暗的冥界,除了冥神与亡灵,还住着三位纺织命运的摩伊拉,她们是神王宙斯和提坦女神忒弥斯的女儿,因为司掌命运,凌驾于众神之上,她们不与众神居住,而是远离纷争,住在黑暗的冥界。
此时,纺织命运线的克洛托突然回神,她感应到了欧律狄刻的命运改变,白皙的手腕微抬,拨弄手中丝线,弹出道道光波。
那些光波穿过塔尔塔罗斯,吹过冥石榴树林,途经真理平原,又翻越地狱门,跨过怨河,依旧不知疲倦地追击着俄耳甫斯夫妻俩。
那光波蕴含着命运之力,能收割违抗命运的生命。但当它真正射向欧律狄刻,裹挟着势不可挡的锐意,却又在她的面前如烟花般散开。
显然,克洛托的命运之力拿欧律狄刻没有办法——欧律狄刻的灵魂没变,身体却是冥石榴树化成的,命运的光波无法将她斩杀。
哈迪斯抿唇,他想,这不会是结束,命运女神不会善罢甘休,俄耳甫斯将会面临更大的困难。
为了让纳西索斯开怀……他似乎应该出手相帮。
哈迪斯默默催动神力,准备化解命运女神的第二次追击,却被纳西索斯按住了手腕。神力散开,哈迪斯看见纳西索斯眸中盈满了认真:“你不用再为他们做什么,哈迪斯,谢谢你放过了他们一次,剩下的就交给他们自己吧。比起成全他们的爱情,我更希望你不要为难。”
吻落在纳西索斯的眼睫毛上,他的睫毛颤了颤,好像小刷子,刷在哈迪斯的唇上,痒在他的心间。
从前只是被他稍微靠近,就会警惕的纳西索斯变了,他现在能够欣然接受他的亲昵,乖得像收起利爪的猫,露出柔软的肚皮任人抚摸……
“闭上眼睛,纳西索斯。”
哈迪斯的声音喑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欲。
纳西索斯张大眼睛,又被一个吻覆盖:“否则,我无法停止吻你。”
纳西索斯漂亮的眼睛像天上的辰星,哈迪斯喜欢看它映着自己的样子。
两位男神正亲昵间,命运三女神中负责分配吉凶祸福的拉克西斯决定出手,继克洛托之后,她用一条代表灾厄的线去绑欧律狄刻的脚踝,要用突降的灾难再次夺走她的性命。
灾厄之线变作一条蛇,将欧律狄刻的脚踝缠住。冰冷的鳞甲几乎要割破女人白嫩的皮肤,闪着寒光的毒牙摩挲着她的小腿,似乎在考虑要从哪里下嘴。
欧律狄刻的脸彻底僵住,她从来就怕蛇,又是因为蛇毒致死,不免更加畏惧,连路都不敢走了。奇怪的是那蛇似乎没打算攻击她,只是缠着她,拖着她的一条腿,让她战战兢兢,每挪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煎熬。
人最怕的就是未知。
未知的黑暗最甚,因为看不到前路的光明。
“怎么了,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在前方确认。这一路上,失而复得的俄耳甫斯曾像现在这样多次确认欧律狄刻的安危,他太怕再次弄丢自己的妻子,午夜梦回都是遗憾。
欧律狄刻心知,她的隐瞒只会让俄耳甫斯更加担心,所以如实相告:“是蛇,俄耳甫斯。”
她感觉到俄耳甫斯握着她手的力气增大,用同样的力气回握他,证明自己就在他的身后:“不要回头,俄耳甫斯,我们必须遵守冥界的规则。”毒牙在她的腿上划弄,那种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死气,欧律狄刻很害怕,但她仍然强作镇定,因为她很清楚,一旦她的心乱了,俄耳甫斯也无法镇定,他们可能功亏一篑。
而且,欧律狄刻发现,那蛇并没有攻击她,或者说,它的毒牙一直在试探,却无法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猜想,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体特殊,冥蛇一时奈何不了她。然而,她不能心存侥幸,坐以待毙,在死亡逼近的紧迫中,她变得勇敢,狠下心来:“俄耳甫斯,给我匕首。”
俄耳甫斯顿了顿,抓着她的手更加用力。
他另一只手摸出匕首,递给他的妻子:“小心。”
他已经猜到了她的决定。
很危险,但他无法替她完成,只有她自己能够斩断命运的锁链,找回生机。
他支持她去冒险。
纳西索斯望着欧律狄刻坚毅的面容,目露激赏。再看俄耳甫斯对她的支持,更觉得这对夫妻是真心相待。他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紧盯着光幕,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们能够斩杀冥蛇,也斩断命运的绳索。
欧律狄刻做得很好,她杀死了蛇,没有冥蛇挣扎的机会,也没有弄伤自己。她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抓不紧匕首,呼吸也是颤抖的,胸膛起伏的频率极快,好像下一刻就要在紧张中窒息。但她做到了。
“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怀着不确定的心情,呼唤妻子的名字。
他害怕再次失去,在即将看到曙光的时候。
欧律狄刻的手指颤抖着,热烫与汗湿通过他们交握的双手传递,她勉强让自己镇定,笑:“我做到了,俄耳甫斯,你是不是应该夸我一句?”
俄耳甫斯终于松了口气,激动的手将欧律狄刻抓紧,如果可以,他多想回头,给他的妻子一个拥抱。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劫后余生的快乐,也笑,如欧律狄刻所愿,赞美她:“你是好样的,我勇敢的妻子,斩蛇的女英雄!”
欧律狄刻被他逗笑,想起陪他捕捉灵感的那些年,她的勇敢都是为他而锻炼出来的。
“我们继续走,就快结束了,这段黑暗的旅程。”
俄耳甫斯鼓足了劲,示意欧律狄刻跟上。
欧律狄刻听他那么一说,只觉得心里快活极了,她高兴地回应:“好啊!”
他们像快活的小鸟,浑然不觉陷阱就在眼前。
纳西索斯张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欧律狄刻终究还是绊了上去——在她斩杀冥蛇的时候,不肯罢休的命运女神又出新招,用命运的丝线织成一张网,缠绕在她的脚下。他们在规则的保护下不被命运羁绊,她们也能利用规则将侥幸逃脱的欧律狄刻再次杀死。
欧律狄刻猝不及防被绊了一跤,哪里站得稳,使劲往前栽去。惊呼声根本不由她控制,本能地从她喉咙里跳出,像受惊的雀鸟短促的叫声,然后,她栽向了俄耳甫斯的怀抱。
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又听见妻子骤然的惊呼,关心则乱地俄耳甫斯终于忍不住回头,拥住了他的妻子:“欧律狄刻,你怎么样?!”
只是绊了一跤而已,对比前两次的针对,这是杀伤力最低的,但也是最突然,最大阵仗的。
欧律狄刻张嘴,想要安抚俄耳甫斯的担心。然而她的灵魂轻飘飘的,好像变成了一阵薄雾,随风一吹就吹出了冥石榴树做成的躯壳。
纳西索斯不忍再看,他们失败了。
欧律狄刻也发现了这个事实,她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她低头,看见丈夫抱着那截腐朽的冥石榴树干,面露惊慌之色,脸上终于露出痛苦与不舍的表情。她竭力挣开命运的牵引力,扑上前去,抱住她的丈夫。
轻轻的一个拥抱,比山林里的微风还要轻。
她的声音也轻,像她的灵魂的重量,远远的,模糊不清。
“俄耳甫斯,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一份,活下去!”
他们曾经约定了同生共死,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希望他不要失去生的希望。
俄耳甫斯努力想要抓住他的妻子,他亲爱的欧律狄刻,然而只有微风掠过他的指尖,他抓住了一团空气。他后悔莫及,想要说些什么,张开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胸腔里充斥了满满的酸楚,竟然发不出说话的声音。
冥后的话终究成为了现实,他的妻子爱他,她希望他好好活着。
他怎么能不如她所愿?
他像被抽走了灵魂,浑浑噩噩地走出黑暗的厄瑞波斯。原来出口就在他的眼前,只需要再往前走几十步。但是他的妻子,他的欧律狄刻已经再也无法陪他共赏夕阳。
残阳像血一样浓稠,泼在草叶上,让俄耳甫斯不禁想起欧律狄刻遇难时,滴落在青草上的血滴。他曾经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为她弹琴,她用手托起微微晕开的太阳,笑意盈盈,替他伴舞。夕阳的光洒在她的脸上,也洒在他的脸上……
那样的日子,他们终究回不去了。
“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轻轻呼唤妻子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微热的风。
“欧律狄刻,欧律狄刻……”
他不断呼唤着妻子的名字,却再也等不到那个活泼的声音回答他。
——“在这儿呢!”
风渐渐失去了温度,就像他,也渐渐失去了温度。
他紧了紧手中的竖琴,倏然闭上眼睛,狠狠将竖琴举起,砸向地面。
嗡一声,琴弦崩断,木做的琴身也摔得七零八落。
俄耳甫斯掩面,好像要哭,却扬起唇笑了。
他怕他哭的样子让欧律狄刻难过。
没有了她,这把琴对于他,再没有用了。
英雄的俄耳甫斯,曾经乘坐宽敞的阿尔戈号,同伊阿宋一起夺取金羊毛的俄耳甫斯,他的故事就终结在这一刻了。
俄耳甫斯笑罢,撒开双手,摇摇晃晃像个被牵引的傀儡,向林深的幽暗处走去。
纳西索斯望着俄耳甫斯的身影消失在光幕的尽头,森林里只剩下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的黑,好像每一片树叶都被黑夜浸透,永远静止,等待着再也不会来临的黎明……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从梦中惊醒,手指微微弹动几下,才发现双手被一双大掌握住。
——是哈迪斯。
他抬眼,看向他的恋人。
哈迪斯黑眸幽深,望着他,藏不住的关切。
纳西索斯心中一动,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抱住伴侣的腰。
“哈迪斯,哈迪斯……”
他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好像在撒娇。
他很少表现出这样的面貌,他更希望自己是强大的,足以于冥王相配。然而此刻,他的心里不太安定。不知为什么,看着俄耳甫斯痛失恋人,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将他的心脏攥住。他拥抱自己的伴侣,呼唤他的名字,好像没有任何意义,又好像在借由这样的方式确认他的伴侣还在,他们是永生的神明,不会步上那样的命途。
哈迪斯的双眸好像能把他看透。他回应他的拥抱,把伴侣揽进怀里,安抚似的用脸颊去贴他的鬓角,细细地磨蹭。
“嗯,我在。”
“纳西索斯,我在。”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让人安心。
听着他一遍遍重复,好像深夜的海滩被温柔的浪花抚摸,纳西索斯的情绪渐渐平复,他重新把自己武装成坚强勇敢的模样。他想,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无法把握的幸福,他一定会紧紧握住,哈迪斯也不会选择放手,命运女神固然是本事,未必能拗得过他们俩,他有什么好不安的?
俄耳甫斯的命运不是他的命运,替别人伤感应该到此为止。
他的伴侣就在眼前,他最应该做的,是珍惜当下。
纳西索斯是真的这么想,他的内心并不脆弱,不会轻易被别人的悲伤影响。然而当天晚上,俄耳甫斯的命运出现在他的梦乡,他成了怀揣不安的阿波罗的儿子,牵着爱人的手,行走在漆黑的甬道中。
那条路那么长,又那么黑,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被他牵着的欧律狄刻,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
她忽然停住,他的心跟着停跳。
她重新出发,他的心也恢复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