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反问:“若不作数,你当朕现下在做什么?”
他的话掷地有声,皇后心下沉了沉,不安渐消,但担忧仍在:“他这么大了,又不是不懂事的三岁小儿。陛下这样逼他,何不先将事情与他说清楚,再教他该如何做就是了。”
皇帝失笑:“你这是关心则乱了。”
皇后不禁怔忪,皇帝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朝政上的事朕可以教他,性子上的事却不是说就能说通的。这些道理若只是讲给他听,哪怕他依着朕的意思去做了,心里也未见得有多少赞同,唯有逼着他自己出手,他才能迈过这一道坎儿去,打从心底生出一股狠劲儿。”
为帝王者,必须得有那股狠劲儿。慈悲对着黎民百姓,狠劲儿冲着朝中政敌。
“可是励王……”皇后还想说,就算这都是为着卫凌好,那你就这样拿励王卫冲给卫凌磨刀?
但转念,她就把这话忍住了。
她在后位上坐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见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就算是夫妻再恩爱,她也不会天真得一心向善了。
权力争夺之间本就填着一桩桩取舍,皇帝若要舍卫冲来给卫凌磨刀,她自然也只能选卫凌。
说到底,卫冲不是她所生。若皇帝这个当父亲的都舍得,她又凭什么说舍不得?
可皇帝还是敏锐捕捉到了她那一划而过的善念,了然笑道:“你放心,虎毒不食子。朕虽是拿冲儿给凌儿铺路,事毕之后也不会亏了他。他的野心朕清楚,他若手里有权,凌儿便不能安心,朕到时会撤了他的实权,加食邑给他,让他舒舒服服地当个闲散亲王。这样待朕百年之后,你这个当嫡母的见了他也不必心里有愧。”
这话前面还算正经,末一句却忽而带了调笑的意味。皇后双颊骤红,咬牙道:“臣妾何时担心过这个?陛下别拿臣妾说笑!”
不及说完,她自己就忍不住笑了。皇帝见她宽了心,便也松了口气:“你安心回去吧。如今这个局面,朕也不好多去见你,你自己好好的,别让朕费神。”
皇后心下一声哀叹:“陛下也别操之过急。凌儿……”她无可奈何地摇头,“其实怪不得他,是咱们做爹娘的从前想得不够周全,将他护得太好了。”
“朕知道。”皇帝额首。
皇后不再多说什么,便告了退。皇帝犹自在茶榻上坐了良久,继而唤了梁玉才进殿,语中再没有适才与方才皇后说话时的和气,冷声道:“去告诉昌宜伯,朕不会见他。再将太子前几日那本关于京中卫戍的折子发回去,告诉太子,既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约束不住,就不要在朕的事上多嘴。”
“诺。”梁玉才大气都不敢出地走向御案,去寻那本太子早先呈上来的奏章。
皇帝又道;“你亲自去与太子说清楚,霍栖的事朕交由他审,让他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
“诺。”梁玉才又应了声,捧着那本奏章便退出了殿门。太子被留在京里,他要亲自传话就得离开行宫几天,想着近来的风波,他就在出宫前将御前宫人都喊到了跟前,好一番耳提面命,让他们谨慎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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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山脚下的宅院里,裴煜近来春风得意。
这大概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励王得了势,他们这一干人都跟着风光。从前旁人若来登门,大多是瞧着他们定国公府的门楣,如今前来拜见的却已大多都是冲着他了。
而这于裴煜而言,只是个开始。他眼看着太子一日不如一日,心里已琢磨起了来日励王接替储位的光鲜。到时他们这些早就鞍前马后效力的便起码也是个近臣了,裴砚现在的那点得意他再也不必计较。
想起裴砚这个三弟,裴煜心里就气得很。早些日子父母前去探望却不欢而散的事他原原本本地听说了,心下只觉裴砚不识抬举,若非有太子在背后撑腰,估计父亲早就要将人拎回来揍一顿。
但,人总是会遭报应的。
裴煜现下就这样宽慰着自己说裴砚会有报应,等太子彻底失势,自有他的好果子吃。
不远处的银桂阁里,裴煜的母亲胡大娘子却没有他这样的好心情。
她自晨起就皱着眉,三个儿媳都在身边陪着她,她也难有半分笑意。
原因有二,一则是她那个逍遥成性的夫君定国公又出去云游去了,还给她丢下了一个有了身孕的小妾宁氏。她本不喜欢这宁氏,嫌宁氏眼皮子太浅又太巧言令色,可现下被丢下的宁氏日日闷在屋里哭,她怕宁氏的胎有闪失,只得耐着性子去安抚,实在烦不胜烦。
二则是,二儿媳苗氏与四儿媳谢氏明摆着愈发的不对付。
这原也是难免的,因为谢氏是皇后的本家侄女、太子的表妹,裴煜却投了励王的门。胡大娘子在裴煜向励王示好时原也犹豫过,要不要挡了他,最终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做父母的总是要放手让孩子去闯的,而且他们的人家,孩子能自己去谋差事是件好事,总比当个纨绔子弟强。
只是那个时候,胡大娘子没想到谢氏脾气这么硬,当着她的面都敢闹得妯娌不睦。而她还偏不好说谢氏什么,因为谢氏这份不痛快是为太子不忿,若她出言管教,传到皇后耳朵里,岂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去偏帮了励王?
闹到那个份上,整个定国公府的颜面就都不好看了。
胡大娘子于是只得眼看着两个儿媳在面前明争暗斗。
她们本是为了宽慰她别跟宁氏计较才来的,可苗氏堆笑说着话,谢氏就在旁边一脸不屑;等到谢氏开口,苗氏又暗地里翻白眼。
胡大娘子心中疲惫,犹豫了几番,到底是什么也没说。末了倒是她们告退之后,于氏私下里劝了劝谢氏。
于氏说:“弟妹别跟她争。这说到底是男人们之间的事,咱们内宅女眷,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就行了,何苦自找不快?”
谢氏快人快语地道:“嫂嫂这话就错了,这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要与她争,是她觉得励王得势,偏要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止是她,就连二哥也是个拎不清的,明知家里有我这么一个太子的表妹在,还偏要把炫耀都写在脸上。这若说是不顾和气,那也是他们先不顾和气,嫂嫂总不能劝我一味地忍让。”
于氏听她这么说就不好再劝了,好在谢氏是个敞亮的人,虽嫌她这话不公道,却也不因此对她生怨,还是好好的与她同行了一段,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才各自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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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愁云惨雾在东宫里弥漫了几日,除却押在牢里的霍栖,另三位侍中都寻由头告了假避风头,唯裴砚还在若无其事地日日进宫。
他自知这样危险,可许是因为儿时看尽了冷暖,他实在看不起那些当墙头草的,更不愿自己也变成那样的人。楚沁也支持他这样做,半是因为她也愿意争一口气,不愿见风使舵,半也是她知道这波折牵连不到裴砚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