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照自认不是感情充沛的人。
他幼年时也如天下任何一个孩童一样爱与娘撒娇,恳求爹带自己骑大马,会笑会闹。
直到父亲忽然去世,母亲毅然决然拿走了萧家细软改嫁。
改嫁不算什么稀奇事,本朝寡妇再嫁顺理成章,就是萧照自己也不希望母亲以后成为个活死人,可这位母亲绝情就绝在一天都不能等了一样,卷走了萧家明面上大部分细软。
萧照一直记得那个夏天的清晨。
他与往常一样揉着眼睛起床,因着睡眼惺忪便眯缝着眼睛在阳光下喊着“娘!娘!”
娘的睡房里没有找到娘,萧照有些奇怪,便放下手臂往外走去。
这时候他看到了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情景:
娘正神色慌张从大红漆盒里往外拿银票房契,这些萧照还记得,是爹在世时候留给自己和娘的,他临终前吩咐过娘:“这些钱可留给九郎长大成家用。”
可娘这时候慌里慌张从漆盒里拿钱的架势就是年幼的萧照都觉察到不对了,他上前问:“娘,家里是出什么事了吗?”
娘吓得手一缩,再外后一看,儿子后面空无一人,一下放下心来,哄他两句:“没事啊没事,你回自己屋里等着我就是。”
萧照自小聪慧,觉察到不对,并没有乖乖回自己房里,而是躲在了屋外的窗台悄悄往里看。
娘收拢了很多东西,卷着个蓝花包袱急匆匆就往外面走。
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萧照想起从前听人说过巷子里有人变卖房产看病的故事,不由得胡思乱想:娘是生病了吗?
钱不够吗?
萧照急着喊住娘:“娘!”他想说自己房里还有些银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些妆匣并银票,那是爹在娘不知情的情况下先给他的,他要交出来给娘。
可是娘听见后只匆匆瞥了他一眼,像是被毒蛇蛰了一口一样,眼神里是冷漠和疏远,还有算计和防备。
萧照被那眼神吓了一跳,孩子就是再小都能敏锐觉察出母亲与往常不同。
他印象里娘温柔和蔼,哪里会像个路人,不,像是个仇人一样恶狠狠盯着他呢?
萧照觉得自己还是在噩梦里,那个人像是志怪故事里的妖怪,和娘长得一模一样,揭开那层皮仿佛就是一只恶鬼。
娘被它吃了吗?萧照鼓起勇气跟着“娘”走到了大门。
这时才看出不对。
晨光熹微,巷子里各户人家还沉浸在睡梦中,整座汴京城都安安静静,可门口已经站了个神情古怪的男人。
他倒三角眼,眉眼凶狠,身后有辆马车。
看见娘的那一刻他忽得变色,笑了出来,殷勤迎上去:“来我帮你拿。”
等接过娘手里的包袱后还刻意掂量了掂量重量,随后满意将包袱扔到了马车里面。
再回头看见缀在后面的萧照,他脸色忽得变了:“怎的?你还要带这个拖油瓶?”
娘忙不迭摇头,一脸诚恳:“你放心,我绝不带着他。”而后板起脸冲萧照凶了两嗓子:“还不快滚!”
萧照像是没听见一样,他现在执着于这一场一定是个噩梦,正在拼命掐自己让自己醒来。
他没动,男人却急了:“你也不药晕了他,莫非是想说服我再带上他?我可不替那个死鬼养孩子!”
说着鬼鬼祟祟左右打量一圈:“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去去,去!”娘忙不迭表着忠心,见萧照还站在那里,索性一把将他往后一推,直推倒在地,而后急急跑到男人跟前:“阿郎,我们走吧。”
男人这才满意,拉着她的胳膊上了马车,随后车马粼粼走出了深巷。
等鸡鸣大亮,街坊看见萧家九郎蹲在门口再请人去请萧五公过来,那时候都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了。
萧五公看到萧照时,他还蹲在地上掐手指呢,小小的手被他掐得七七八八,青紫一片,偏他倔强,邻居拦都拦不住,萧五公心里吃痛扶起侄儿:“九郎。”
九郎抬头,稚嫩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认真:“五伯父,我做了个噩梦,掐自己便能醒来。”
只不过他掐得手背都青紫了,还没醒来呢。
再后来萧照便在萧五公的庇护下长大,后面他隐约听亲戚们隐晦说起过:原来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便与一位男子看对了眼,可不知为何两人并没有像旁人一样婚嫁,而是私奔了事。
萧照那时候已经是个半大少年了,在军中历练了许久,在听到这消息后还是暗暗攥了半夜的拳头:一贯和蔼的母亲是为了私情而奔,像是变了人一样,男女之情当真是龌龊肮脏。
从那以后他便对此淡淡。
军营里头那些老军头们荤素不忌,对男女之事也颇多调侃,每每发了军饷的日子他们便要去附近的花楼里快活逍遥。
萧照从来都不去,他那时候总是沉默坐在军营外的土坡上,沉默擦拭着一杆□□。
那是爹留给他的遗物。
那时候萧照并不知自己多年后会被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奇怪心绪所左右。
绿儿先觉察出了不对。
萧大人以往待她客气而疏离,如今却能叫住她,问她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南诏的夏天也这么热吗?”
“南诏国内的规制也与汴京一样吗?”
“南诏孩童可要上学开蒙?”
绿儿摸不着头脑:“萧大人,我是内宅的婢女,哪里知道外面那么多弯弯绕,您若是想知道这些等长寿他们回来了一问不就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