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上一次在远海号上的见面,加勒特·吉尔古德不复彼时的落魄与颓丧,如今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兴致勃勃,好像这世界又让他觉得有意思起来一样。
他随手把自己的行李丢在脚边,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又盯着琴多看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他又说了一句什么。
约翰尼翻译说∶"他说……没想到能在这个时候与您再次见面。"
"我们受到了福斯特的邀请。"西列斯回答说,"我也没想到你会参与进这次的出海。
加勒特耸耸肩,他随口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又目光灼灼地看向了琴多,说了一长段话。
"他说他只是觉得这事儿有意思。"约翰尼说,"呃,然后他说,他注意到琴多先生似乎得到了什么信息……这是否可能与他共享?他的意思是,他和您认识的时间比福斯特早得多,您可以信任他
远方的大海如同一块缓缓流动、接近凝固的水泥。海鸥发出不祥而连绵的叫声。有数条船只已经出海,但此时十分缓慢地在海上飘动着。
福斯特∶朗希还没有回来。那三名水手站在一起,而亚尔佩特独自一人蹲在那儿发果。艾萨克站在他的身边,时不时打量着四周。
而西列斯这边,他们四个人几乎围成了一个圈。
琴多望了望西列斯,得到默认的回答,于是打开了那个纸团。他阅读了片刻,然后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他随手又将纸张揉成一团,丢给了加勒特。
加勒特露出了一个阴沉沉的表情,然后将那个纸团撕碎了。
"那三名水手是福斯特来到金斯莱之后雇佣的。但他不是在港口这边雇佣到的。"琴多说,"他在海边闲逛,首先遇到了那两名可疑的水手。
"这两名水手说他们可以陪伴福斯特一起出海,但福斯特当时觉得他们不可信,于是这两名水手就又带来了一名同伴,也就是昨天晚上与福斯特吵架的那名水手,以此证明自己的可信度。
"福斯特最终信任了他们的说法,决定雇佣。不过他们的雇佣方式……相当潦草。一般水手都会在港口那边登记身份,但是这两名水手却并没有,他们的身份的确成疑。"
约翰尼一刻不停地将琴多的话翻译成米德尔顿语,他的声音很轻,语速也很快,像是生怕被人注意到他们正在交谈的事情一样。
听着听着,加勒特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发出了一个短暂的音节,而约翰尼则解释着什么——西列斯怀疑他可能是在询问"吵架"的事情。
很快,约翰尼说完了话,而加勒特也露出了一个带着微妙不屑的表情。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到,这样一来,那两名水手就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似乎更进一步加深了,他们可能是朗希家族派过来的监视者的可能性。
……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另有目的。
西列斯的目光偏了一下,望向那三名水手。昨天与福斯特吵架的那名水手,他们称呼他为奈杰尔,此刻奈杰尔正望着大海,皱着眉,给人一种忧心忡忡的感觉。
而另外两名水手则不约而同地望着港口建筑。其中一人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便望了过来,恰巧与西列斯对视。他的目光相当平静,完全没有携带任何的私人情绪。
西列斯只是朝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打个招呼,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收回来。
加勒特说了一段话,约翰尼慢慢地翻译着。
"他说…既然你们也参与到了这次的出海,那么应该知道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他不想就此事多说,他只是怀疑福斯特·朗希这一次的行动可能会重蹈覆辙。"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加勒特显然和他们想到了一块。福斯特·朗希的出海看似是为了调查清楚真相,但他自己也有可能因此踏上先辈的老路。人们的命运总像是一个圈。
谈话间,福斯特·朗希回来了。
福斯特的表情相当沉闷,但或许也可以用面无表情来形容。他让所有人都聚拢过去,然后说了一段话。
艾萨克随口翻译说∶"他说,港口的人说风暴可能即将来袭,建议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出海。
这话让西列斯不由得看了看远方的海洋。近处的天空看起来还算平静明亮,但远处却已经逐渐凝聚起黑沉沉的云团。
琴多低声说∶"的确像是要出现风暴。"
福斯特·朗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某一刻,他的面孔上甚至出现了一种近似于坚毅的表情。西列斯凝视着这个年轻人,已经了然他最终的选择。
福斯特又说了一段话。艾萨克犹豫了一下,才将其翻译了过来∶"但是他认为,我们现在非出海不可。如果真的发生风暴,或许我们可以绕过去——这是他的说法。"
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空气中飘荡着一种湿润的、粘稠的水汽。他们聚拢在这港口建筑的外面,其他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会向他们投来一抹疑惑的目光。
他们仿佛站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而他们被推了一把,情愿又或者不情愿地,迈步。
亚尔佩特左右看看,像是想说什么,又怯懦地不敢说话。
那位昨天才与福斯特吵过架的水手奈杰尔翻了一个白眼,只是摊了摊手,什么都没说。
另外两名水手始终一言不发,目光平静得好像即将踏上行程的并非自己一样。
加勒特·吉尔古德倒是兴致盎然地说了一句什么,不过听他的语气,他也并不反对。
艾萨克和约翰尼则是将目光投向了西列斯。琴多从来都听西列斯的。
于是西列斯斟酌了片刻之后,问了一句∶"你见过那艘船的船长了吗?"
对于西列斯来说,这一次的出海势在必行。普拉亚家族那边会派一艘船只跟在他们附近(琴多的能力能够保证这艘船不迷失方向),让他们不必有后顾之忧。
因此,出发肯定是要出发的。但是福斯特的说法却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困惑——好像他们此行所需的交通工具和"司机"从来都不存在一样。
他们总不可能就这么踩进海水里,他们并没有加兰小姐在梦中的那种水下行走能力。他们需要-个团队来为他们开船。
这个问题显然在福斯特的意料之外。他惊讶而茫然地望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下意识用米德尔顿语说了一句什么。他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语言,不由得停了一下,然后才说∶"我……我还没见到他
其他人此时也陆陆续续反应过来了。
加勒特抱臂站在那儿,露出一个十分不悦的表情。他说了一句话,语气听起来相当像是在质问与怀疑。而福斯特也有点儿不耐烦地回应了一句什么。
他又对西列斯说∶"不过,我已经跟港口那边说好了,我们九点钟出发。所以,现在就可以去船坞那儿了。"
十分钟之后,他们见到了名为"水晶"的船,以及这艘船的船长。
如同福斯特之前所言,这艘船看起来相当漂亮,船身刷上了蓝白相间的油漆,桅杆和船舱也特地做了奇特的装饰。尽管船帆如今还未扬起,但从一些细节来看,那显然也是……花里胡哨。
是的,这艘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花里胡哨。那是一种与实用性无关的附加价值,在米德尔顿这样的国家就更加少见了。应该说,这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了福斯特·朗希这种富家子弟的形象。
他们站在这艘船面前,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好。
加勒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看起来是在思考现在退出还来不来得及。
琴多盯着那艘船看了一会儿,然后对西列斯说∶"我好像知道这艘船的船长是谁了。
西列斯偏头看了看他,还没来得及询问琴多怎么会知道,一个人影就突然从那艘船上跳了下来,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到福斯特面前,大声又含糊地说着什么。
西列斯望过去,怔了片刻,然后低声说∶"这有点令人意外。
显然那就是水晶号的船长了。他自称哥尔登,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身材有些胖,穿着打扮十分不修篇幅,只穿了一件脏兮兮的灰色背心就过来与福斯特交流。
最关键的是,他脚步不稳,目光浑浊,面色通红,手里还拿了一个酒瓶子,时不时就心满意足地喝上一口。
…福斯特·朗希看起来都吃了一惊。
一个醉酥醺的酒鬼船长,一个茫然于未来的旅途发起者和他怯懦的朋友,一个置身事外却自有打算的受邀者,两个来历不明不怀好意的水手,两个前来探寻秘密的异乡人,三个完全不明就里的同行者.
这就是他们这一次旅途的成员名单了。看起来前途相当渺茫。
上午九点,在金斯莱港口船坞其他水手的注视之下,他们扬帆起航。
所有人首先分配了房间。
水晶号的船舱一共有三层,包含甲板及以上的两层和甲板以下的一层。负一层是给水晶号的那些水手们使用的。
二层是船长哥尔登以及大副——一名看起来十分刻板严肃的中年男人——使用的。那儿也是船舵所在的地方。
因此,能让水晶号的客人们居住的地方,就只有甲板层。
甲板层是这艘船上构造最为复杂的区域,这里有厨房、餐厅、盥洗室等等,另外一共有七间卧室,每个房间里都是两张床,都配备了独立盥洗室。
福斯特与亚尔佩特一间、西列斯与琴多一间、艾萨克和约翰尼一间,这样的安排十分自然。剩下的人里面,加勒特与奈杰尔一间,另外的两名水手一间。
他们一共占了五个房间,而另外两个房间则用来堆一些杂物和他们的行李。
当然,许多人还是将自己的行李随身携带着。
在分配好了房间、归置好自己的东西之后,水晶号也已经逐渐驶离了金斯莱的港口。时间接近中午,他们便离开房间,前往餐厅吃午餐。
西列斯注意到,福斯特一直在与那位船长哥尔登说话。他也不自觉地观察了一下这位看起来仍旧在宿醉中的船长。
刚刚在房间里整理东西的时候,西列斯就听琴多提到了一些关于这位哥尔登船长的故事。
事实上,这也可以说是一位……传奇船长,多多少少与曾经的加勒特·吉尔古德的名声有所类似。
这位船长专门服务于那些想要出门游历,或者在海上兜风,或者出海找个乐子这一类目标的贵族子弟,以及有钱人家的孩子。正因为这样,水晶号才会特地装饰成这种风格。
应该说,比起真正意义上的探险或者捕鱼,水晶号这艘船从建造开始,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它只是为了服务,为了取乐,为了游玩,而非为了海上工作。
哥尔登如今四十岁出头。他是在十年前开始这种做法的。曾经他也算是一位认真严谨的水手,但当他有资产打造一份自己的事业的时候,他却不知怎么的就选择了这种做法。
这奇怪的意图自然让不少米德尔顿人心生唾弃。但是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说,哥尔登的做法反而讨他们喜欢。
在米德尔顿,年长者总是过度宣扬福利瓯海的意义,显得那片海洋如此沉重,令人心生畏惧与紧张。人们好像不得不跪伏在福利瓯海面前,诚惶诚恐,然后才能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处。
这种做法理所当然地令很多年轻人感到不屑。对他们来说,福利瓯海也不过是年少时候玩水的地方,有什么值得这么郑重其事的?
因此,像水晶号这种带他们去海上玩乐一圈,钓钓鱼、游游泳、在船上或者小岛的沙滩上与朋友纵情声色……这种事情如今也慢慢在年轻的米德尔顿人中流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