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煦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病。他并不成熟,好像也在拒绝成熟。
那些众所周知的社会规则,不去玩火的警示,粉饰太平的技巧,他统统视而不见。经过拘留所一事,他的话明显少了很多。
他内心积压着许多的失望和茫然,说出来都怪矫情的。以前他愤青的时候,还会有一条所谓的高压线,内心坚守着绝对不能像他哥一样落个鱼死网破的下场,但是现在不是他去碰高压线,而是他走在电线杆下,一抬头发现线砸到自己身上,莫名其妙地被电了。
他不能质问这条线,你为什么好端端掉下来电我,我违背了哪条用电规范,因为他心里知道,答案就是你走在这条电线下面就是错,你没有违背用电的规范,但是触电的时候电是不讲道理的。
他根本没心思想他跟仲居瑞的事,比起失恋的冲击,价值观的塌陷让他更失魂落魄。他心里有一丝没有摊上大事劫后余生的庆幸,但他为自己的庆幸羞耻,好像这种庆幸昭示着他是个伪君子,他的热情正义振臂一呼,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某种优越感,而从来不是为了真正地解决某个事件。他怀疑自己只是“感觉良好”地做一些让自己“感觉良好”的事。
——他心里很乱。
雪姐以为他是在拘留所里待出了心理阴影,忧心忡忡想带他找个心理辅导聊一聊,被裴煦拒绝了。
“要么等过完年,大年初二你就回去找你男朋友?你们玩两天,放松放松,过去的就过去吧,多想无益。”雪姐建议道。
裴煦想了下,说:“我忘了跟你们说,我前天晚上分手了。”
这次连裴寒也惊讶地看向他。
“为什么?”
“感觉不合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存在偏差。”
“放屁吧,这是什么话?”雪姐说,“你们这个年纪分手得是因为劈腿了不爱了每天吵架厌倦了,扯什么三观?”
“我说实话你们又不信。”裴煦无语道。他是真诚地这么想的,他们没到横眉冷对的时刻,只是他单方面疲倦了。而且他也很担心自己死性不改,搞得仲居瑞以后担惊受怕,也愧疚自己兴风作浪,弄得仲居瑞两头瞒,很对不起婆婆——那是个对他很友善的老太太,此刻病恹恹地窝在床上,活着的指望也许是孙子能早日成家立业。
裴煦收拾了几件衣服,手机电脑一概没带,断绝了与世界的联系,跑到寺里吃斋去了。他并不是很相信这种神神鬼鬼的事,但是那个很安静,很适合冥想。他唯一一件因为迷信做的事,是给婆婆手抄了一册金刚经——如果手抄佛教确实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功德,那用在这个老太太身上吧。
仲居瑞的情绪很不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以前是闷闷的,话不多,最近几天像是个闷着的□□包,婆婆跟他说话都带着点小心翼翼。
“煦煦今年什么时候来?”婆婆问。
往年过完春节没几天,裴煦就会跑来。仲居瑞心想,也不过两三年的事,等裴煦来居然变成了他们家的传统。他只好坦白跟裴煦有点不愉快,不知道裴煦什么时候回来。
“哪有小人儿不打架的呢?”在婆婆心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小孩儿拌嘴,“处个好朋友不容易,面子值几个钱呢?差不多你去示个好。”
仲居瑞敷衍道知道了。
他很烦躁。在裴煦这件事上他从来没什么安全感——这人来得突然,爱得突然,离开也很突然。这种突兀的结局其实很符合仲居瑞内心最深处的恐慌,他一直觉得裴煦就是这种人。不负责任,说一出是一出,惹人讨厌。
但也只有这一点惹人讨厌而已。
在过去粉饰太平之下,仲居瑞从来没有认为裴煦是个安定分子,很久之前初遇的情节在他脑海闪现,他想,这就是“妖风”,你抓不住的,你不是早就心里有数吗?什么时候,你能轮到这么幸运的事呢?是你自己搞砸的,你本来也配不上这些,只是偷来了两三年年少冲动的快乐而已。而偷来的东西总是要还回去的。
仲居瑞也从来不是很有安全感的人——他对裴煦的干涉多半也源于此。
仲家的闷闷不乐持续到春节。不知道是不是止痛药的副作用,外婆近来非常嗜睡,吃完饭便躺下,不愿仲居瑞打扰。
“你去做自己的事,我睡一会。”
仲居瑞便把外婆床上电热毯温度调节好,默默回房,漫无目的地上网。
有点想给裴煦道歉,但是拿起手机也不知道说什么,他魂不守舍地发呆,以致于发现婆婆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已经到晚饭时间。
他敲门,没有听到回应,透过门缝远远看到老人睡得正熟,不忍心打扰,又走了。等到晚饭又热了一回,到该吃药的时间了,才发现婆婆在床边吐了一小摊——中午吃下去的饭菜和一些血——已经干涸了。老太太浑身在抖,哎呦呦地细声叫唤,一模额头滚烫。
仲居瑞连忙披上衣服,去隔壁叫陈小菊。陈小菊的儿子儿媳回家过年了,他们家有一辆车,可以送婆婆去医院。
婆婆烧得神志不清了,哼哼唧唧的,像某种衰老的动物。去医院的一路,进医院按部就班办手续,仲居瑞都没什么印象,像人生空白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