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晋江正版25

她靠在引枕上缓缓闭上眼睛,鸦羽般的眼睫垂下来,在眼下描了一圈淡淡的光影。

三年过往在脑海中一幕幕回放,拜堂成亲时她一身凤冠霞帔,无人知晓,她掩在那描金绘彩的合欢扇之下,心中有多么的紧张和欢喜,街边的响炮何等震耳,礼官的唱词何等动听,那时她想着,与她此生同心同结的,是全京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啊。

到后来,那堪芳意尽,夜夜没寒潮,她曾欢喜过的矜贵风流反倒成了夺她命的刀,从前有多期许,如今就有多失望,可怎么说呢,他们本就始于一个醉酒后的赌约,他从未捧出一颗真心相待,这段婚姻从头到尾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痴心错付罢了。

下了榻,她慢慢走到书案前,亲自铺纸磨墨。

悲与喜,爱或憎,终于到了断的时候,过往种种凝成和离书上短短一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沈嫣握紧手中的紫毫,深深地吸了口气。

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出这一步,白纸黑字,落笔成文,便不再是小打小闹那样简单了。

她再次闭上双眼,再缓缓睁开,目光凝于落款处,唇角微松,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云苓见她在书案前写字,倒了杯茶端过来,“姑娘还在写女书吗?”

女书是沈家姑奶奶沈溆和离后一直在做的事情,此前沈溆前夫殷琼南在湖南永州任过三年地方官,那处偏僻异常,民风都未完全开化,沈溆便在当地主动司职女子教娱。

女书从汉朝流传至今,千余年来光靠长辈传给小辈、妇人传给女儿,到如今仅有几位老妪通晓这一门女子独有的语言,沈溆过去之后,日日辗转于那几名老妪和年轻女子之间,一点点地教会她们书写和唱读,慢慢地,女书才在那南岭山脉穷乡僻地重新找回了生机。

后来丈夫回京任职,沈溆也没有放弃女书的传承,因女书仅流传当地女子之间,外形奇特难认,竟被那殷琼南的母亲污蔑与人有私,以此书信与永州男子暗通款曲,沈溆一气之下与殷琼南和离,此后天高地广,无拘无束,索性常住湘南,一年才回京一次。

沈嫣没什么能够帮到姑姑的,无事时便抄写女书,或将文字绣在扇面和绢帕上,待到年底沈溆回京再交给她。

是以云苓看到沈嫣在书案前待了许久,以为她又在替姑奶奶抄书,直到目光无意间扫过开化纸上一排娟秀的簪花小楷,看到那醒目的“和离书”三字,登时瞪大了双眼,笑意直接僵在嘴角。

“姑娘,这是……”

沈嫣轻松地吐了口气,不禁莞尔,眸光温和却坚定。

是啊,和离书。

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必再隐瞒什么。

云苓在和离书落款处看到自家姑娘白纸黑字签下的姓名,怔愣了许久都未回过神,“姑娘要与世子爷和离?”

沈嫣轻垂眼睑,点了点头,明黄烛火之下的雪肌柔白细腻,清丽绝尘的容色隐在明昧的灯火里,透出几分温婉和煦的美丽。

她移开镇尺,将和离书从一沓纸张中拿起来,静静等待着墨迹干涸,仿佛似水流年也在这浓稠鲜亮的墨色里慢慢流逝。

云苓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依旧错愕不已,但细细想来,这数月以来,姑娘的状态果真不大对。

从前最是温软顺从之人,却铁了心回娘家陪老太太,将世子爷一晾就是十几日,还说过往后再也不要世子爷送来的东西,细想近日以来,世子爷送来的那些玩意无一例外地都被姑娘锁进箱底,多瞧一眼都没有。

可今日世子出门之前,姑娘还亲自到府门前送他,难道都是山雨欲来时的假象?

云苓不禁喃喃:“姑娘早已经动了和离的心思,只是在等王爷回京?”

沈嫣颔首,沉吟片刻,朝她打了个手势:“今日天色已晚就算了,明日你到离北堂打听打听公爹何时在府上,我寻个恰当的时机过去便是。”

云苓心绪未定,迟疑了一会道:“姑娘当真已经下定决心了么?和离不是两个人的事,涉及镇北王府和武定侯府两家,先不说世子爷肯不肯,老夫人那头能接受得了么?且这么大的事,一旦传出去,不到半日便是满城皆知,姑娘可都想好了?”

沈嫣慢慢地攥紧了手掌,所有的一切,她每日都在脑海中反复斟酌,镇北王府如今有公爹做主,祖母那边她自信能够安抚好,至于其他,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往后的日子再差,总也不会差过如今。

云苓见姑娘去意已决,便不再多问,这些年姑娘的境遇谁能比她更清楚?她是姑娘的人,往后姑娘在哪,她便在哪。

谢危楼公务繁忙,刚回来这几日都是夜半才能回府,休息两个时辰,又是朝堂点卯,沈嫣连公爹的面都未见到。

不过她也不急,再脚不沾地的人也有歇下来的时候,这几日她仍旧按部就班地打理王府内务,尤其年关将至,府上一干仆妇丫鬟小厮的月钱要发放,年底多出的盈利要赏,大量的年货要备下,又逢公爹回京,库房大量的进进出出皆需细细登记在册,容不得一点马虎。

万事照规矩打理得当,往后府中再娶主母,说起旧日她执掌中馈这几年,得一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不算给她武定侯府丢面了。

小年这日,沈嫣在府上主持完祭灶,照例将祭祀的饺子和灶糖分发下去,底下人都欢喜得很,连离北堂的丫鬟婆子也得了赏。

倒是应景得很,民间常道“送行饺子接风面”,过了年,她便再也不是镇北王府的主母了。

天儿冷,沈嫣早早用过晚膳,抓了把麻糖坐在炉边,一边烤火一边吃。

才吃了两颗糖,云苓匆匆从外面跑进门,“姑娘,王爷回府了!”

沈嫣抬起头,双眸微微一亮,云苓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冷气:“方才奴婢刻意多问了季管事两句,说今日小年,晚间说不准还要下雪,勤政殿的诸位大人便都早些回府去了,王爷就回来了,姑娘现在过去吗?”

说话的功夫,沈嫣已经从榻上起身,到案上的匣子内取出早已写好的和离书,出门之前想到什么,垂眸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脚步微微一顿,又同云苓比划道:“先梳洗一番吧。”

白日主持祭灶,一整日下来,再得体的人都会显出几分疲惫。

面见公爹到底是要紧事,总不能就这么去。

云苓扶着她到梳妆镜前坐下,重梳发髻,又取出压箱底的头面首饰对着妆镜反复比较,毕竟是和离,总不能穿红戴绿、用那些喜庆的颜色。

选到最后,挑了一只镶宝石的王母驾鸾金挑心簪于发髻之上,除此之外,便只用那枚寓意美好的金蝉簪点缀,不显得过于华丽,但也得端庄得体。

浅杏色金线绣梨纹的袄子配月白织金下裙,外披雪色狐裘大氅,整个人便成了大雪将至前最清凌雅致的一道风景。

离北堂。

谢危楼卸下一身玄色大氅交给身边的季平,径直往内。

季平面上笑意盈盈,一面跟着一面道:“今日小年,夫……少夫人给各院都送了饺子,王爷可要用一些?”

谢危楼想起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几日前给谢斐送行之时,这几日政务繁忙,没顾得上府里,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也将偌大的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倒是个行事周到的。”

“可不是,”季平虽不在归燕堂管事,但对这位夫人却是敬服,“府上的事情世子爷甚少过问,夫……少夫人虽年轻,却也是分派得宜,有条不紊。”

谢危楼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既叫惯了夫人,往后就莫改口了。”

季平与府上众人一样,叫了整整三年的夫人,一时间还改不过来,不过既然王爷这么说,府上一时半会又不会有王妃,那么叫夫人也无妨了。

又将夫人这几年的功劳挑了几件说,谢危楼面上竟也难得浮现出三分笑意。

见荀川从外头进来,谢危楼给季平使了个眼色,后者就躬身下去了。

“查到了?”

谢危楼端起案上的云山蓝釉色茶盏,垂眸端详了一会,他这个人对茶具没有太大的讲究,关外苦寒之地,没有闲情计较人间微末,能让他注意到的茶盏,这算头一件。

荀川走上前,拱手道:“属下私下问了好些人,才知夫人发上的那只金簪乃是忠定公夫人的遗物,此前夫人回武定侯府时取回来的。再往前,恐怕就无处可考了。”

忠定公夫人?

谢危楼眉心微蹙,未及细想,荀川又道:“还有一样……那金蝉,据说是夫人周岁礼上抓周的物件儿。”

这倒不算什么蹊跷事,不过既然问到了,荀川也就顺口一提,却没想到灯下的男人闻言,神色愈发的晦暗难辨。

良久,外头郭啸的敲门声传来,“王爷,夫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