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放终于颤颤抬起头,布满风霜伤痕的面上已经满是泪痕。
他其实才四十出头的年纪,但外表看起来沧桑佝偻,说是六十岁,也无人怀疑。
“没错。”
“我有罪,我有万死难恕之罪,我便是下地狱一百次,一千次,也赎不完自己的罪啊。”
“我悔啊,悔啊!”
郑放捶地痛哭,摧心裂肺。
便是明棠在一侧看了,也不禁觉得恻然。
谢琅这时道:“据我所知,西北军和其他驻军不同,几乎都是由寒门子弟组成,对陆允安这个首辅可谓敬重有加。陆允安到西京督战后,与西北军的配合也一直十分好,否则在朝廷故意拖延前线粮草的情况下,西北军不可能一次次抵挡得住狄人的进攻。”
“所以,当年那场兵乱,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因为朝廷拨下的种粮,让良田变作枯田么?”
谢琅说出了卫瑾瑜心中盘桓的另一困惑。
西北军是陆允安与世家抗衡的重要力量,陆允安能在西京实施新政,一定程度上也得益于西北军的支持。
这样一支军队,缘何会轻易听信世家挑唆,将剑锋指向陆允安。
郑放已经平复了一些情绪。
闻言,他目中盈满怅惘与悔恨,道:“没错,西北军会发生兵变,的确不止因为种粮一事。”
“而是为了给徐将军报仇。”
“徐将军?”
谢琅想了想,道:“昔日的西北军主将,徐安陵?他不是因违反军令,畏罪自杀了么?”
郑放摇头,悲切道:“徐将军自刎而亡不错,却不是畏罪自杀。”
另外三人皆露出意外。
郑放已道:“西北蛮荒苦寒之地,素来不受朝廷重视,各地驻军里,西北军更是出了名的穷困,一营里大半都是光棍,连媳妇都娶不上,大家参军,不过为了混口饭吃而已,根本没想过建功立业。徐将军与我们一样,出身穷苦,性情耿直,不受世家待见,每回打赢了仗,朝廷的赏赐,不仅全被主管军政大权的世家私吞,徐将军还要跪在世家官员的府门前,挨训挨骂,给他们当马鞍使。可徐将军待我们这些士卒是真的好,宁愿自己挨骂挨罚,也不愿我们受委屈,还把仅有的赏赐和薪俸全部分给将士们。可纵然西北军上下低声下气如此,世家仍旧克扣军饷粮草,让士兵们饿着肚子打仗。每到这种时候,徐将军便只能继续跪在总督府的门口求,任那些恶仆往他身上抽鞭子。什么时候那些官员高兴了,解气了,才肯在拨粮文书上签字。”
“后来朝廷派了首辅陆允安来西京督战。西北军自然听过这位首辅的事迹,对其很是敬重,徐将军特意下令,让各营全力配合这位首辅作战。但那时因为狄人偷袭太突然,世家又克扣军饷,我们已经连打了数场败仗,士气很是低靡。陆允安到西京后,先以渎职罪名革了总督府一批官员的职位,又大力提拔寒门将领,军中上下无不欢欣鼓舞,一扫之前颓靡之气。之后几场战役,西北军奋勇杀敌,大大挫败了狄人锐气。陆允安便趁着闲暇之际,开始在西京推行新政,头一桩事,便是重新丈量土地。”
“朝廷重新编制鱼鳞图册之事,我们早就听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在西京推行,大家自然高兴不已。只是丈量推行的并不顺利,不仅世家极力阻挠反对,很多在军中有些军衔、强占了百姓田亩的百夫长、校尉也反对,最后是徐将军出面,以军法弹压,才将这些人的怨气强压下去。”
“那时朝廷已经很久没往西京发军粮,日子其实很艰难,但因为新政实施,大家仍对未来抱有期望。随着新的鱼鳞图册编制,陆续有不少士兵家里夺回了被世家或宗族势力强占的田亩,闲暇之余,大家最关心的事便是土地清丈进行到了何处,何时能轮到自己家,就在大家信心十足、以为好日子终于要到来的时候,猝不及防发生了一件事,让一切都改变了。”
谢琅问:“什么事?”
郑放道:“有徐将军同乡,实名检举徐将军仗着权势在家乡强占乡邻土地。”
“徐将军品性如何,我们再清楚不过,自然不会相信这等鬼话。可告状的人带了物证,直接告到了陆允安面前,再加上之前部分武将因为强占田亩被清理的事记恨将军,此事越闹越大,陆允安便和总督府一起审理此案,以平息众议。”
“我们都以为,此案必是那乡邻受人指使,故意诬告,徐将军一定能得到清白,谁料数日后公布审讯结果,竟是那乡邻胜了。”
“我们不信,到总督府抗议,才知除了那乡邻,不少同村人,甚至是徐将军的同宗长辈兄弟,都站出来指证徐将军强占田亩,仗势欺人,且证据确凿,总督府甚至在徐将军家中搜出了那些田亩的田契,上面有徐将军老母亲手按下的手印。”
“之后,徐将军被停职,徐家名下的田亩,也都被收走,分给其他人。”
“我们自然为徐将军不平,可当时狄人卷土重来,战事正吃紧,徐将军反而劝我们,要摆正心态,全力作战,勿要为他鸣冤。徐将军还说,如果以他当典型,威慑众人,可以保证新政顺利推行,他无怨无悔。”
“我们姑且忍了,想着等战事结束,总能找到新的证据,为将军洗雪冤屈。可我们万万没想到,几日后,徐将军竟在家中自刎而亡。”
“原来,徐将军老母听说消息后,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徐将军,且徐家一贫如洗,全靠那些田亩度日,如今田亩全被收回,日后生计无望,还要受乡邻唾弃指摘,老人家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直接悬梁而死。徐将军最在意的便是自己母亲,如何能承受得住这个噩耗,听闻消息之后,亦在当日夜里,自刎而亡。”
说到此,郑放再度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