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遗垂下了头,茫然无措,忽然眼光碰到了地上的银瓶,金世遗心头一跳,将银瓶抓了起来,只见瓶中有三粒碧绿色的丸丹,正是用天山雪莲配制的碧灵丹,以前唐经天曾要把这三粒灵丹连同银瓶送给金世遗,被金世遗拒绝了的。如今金世遗只有三天的性命了,却又在李沁梅的身边发现这个银瓶。
如果金世遗现在吞下这三粒灵丹,他的性命最少又可以延长三十六天,但金世遗哪会如此去想,这时他捧起银瓶,就像捧着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心中想道:“天山雪莲可解诸般邪毒,而且能助长元气,功力比起千年老参,有过之而无不及。呀,灵药就在身边,我刚才怎么视而不见?”
金世遗急急打开银瓶,将三粒碧灵丹倾倒手心,撬开李沁梅的牙关,将三粒灵丹送进她的口中,将她的身子摇了两摇,又给她推血过宫,忙了一阵,但觉她气息渐渐转粗,但仍未苏醒。
金世遗一阵狂喜,随即又是感到一片悲凉,自己只有不够三天的性命了,难道还要留在她的身边,让她苏醒之后,替自己送终?呀,呀,世界上只有她这样关心自己,难道又忍心独自离去,让她孤零零地在这里怀着痴心,等候一个永不会再回来的人?
金世遗心乱如麻,悄悄地离开了李沁梅,在冰塔群中徘徊,抬头一望,忽见那两个怪人盘膝坐在地上,宛如石像。金世遗这才记起他们,走上去一探,气息毫无,竟是死了。佟古拉与阿斯罗这两个人,武功虽高,但论到内功的精纯,却不如李沁梅传自天山的正宗内功,因而能够支持的时间,比李沁梅更短。
金世遗叹口气道:“这是第四个在喜马拉雅山上送命的人。”想到不该让李沁梅苏醒之后看到死尸的惨状,于是挖开地上的积雪,将这两个怪人的尸体掩埋。忽然想道:“这两个人死了还有我给他们掩埋,我死了又有谁来埋我?”
金世遗回转头来,忽见李沁梅在地上动了两下,眼皮也好似就要张开。这一瞬间,金世遗心悸不休,突然作了决定:“不,不,我不应该让她眼睁睁瞧我死去!我一生冷酷对待世人,我也不配接受她的爱意。”心意虽决,脚步还是舍不得离开。只见李沁梅在地上转了个身,手脚慢慢舒展。金世遗咬了咬牙,忽然跳上前去,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丢下吃剩的半边雪鸡,鼓起全身气力,跑出了“冰塔群”,再也不敢回头。
背后传来微弱的呼声,那是李沁梅的声音,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得出来,她是在叫:“世遗哥哥,世遗哥哥!”金世遗感到无限欣悦:李沁梅毕竟苏醒了;又感到无限辛酸,世界上竟有一个这么关心自己的人,然而自己竟不能和她诀别;又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好像神话中的巨人逃避自己的影子追逐一样,头也不回,逃出了冰塔群。
太阳早已落山了,一钩新月在珠穆朗玛峰上泻下幽冷的清光,群峰雪盖,喜马拉雅山的夜晚,沉浸在雪光月影之中,周围数里的景物,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翡翠般的冰川,宝石般的冰塔,构成了绝妙的图画,奇丽无俦!那是天公的大手笔,幻出了这人世间的神仙境界!然而这神仙的境界,却又是何其凄寂,何其清冷!金世遗除了静听自己的呼吸之外,眼前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到有生命的东西,金世遗只感到自己也快要窒息了。
然而金世遗还是鼓勇前行。他抖一抖身上的冰雪,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抖落了一切对于人世的依恋和记忆,将下面的世界连同李沁梅在内都抛在后面。
迎面是一道纵直的冰裂缝,阻着去路,裂缝深陷而狭窄,就像一条竖着的“冰胡同”。金世遗找不到出路,只好钻入了“冰胡同”。“胡同”幽深暗黝,虽有上面透下来的冰雪寒光,眼前道路已看不清楚了。金世遗但觉筋疲力竭,四肢麻木,只好在“冰胡同”中盘膝静坐,默运玄功。虽还可以勉强运功,但已不能像平时一样吐纳呼吸。坐了许久,真气兀是不能透过十二重关。金世遗在半睡半醒之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
第二日,阳光透下了冰胡同,金世遗精力稍稍恢复,又向前行,行了许久,才到冰胡同的尽头,又得向上面爬了。这冰胡同虽然只有二十来丈高,但却爬得非常吃力,寒风削体如刀,汗水仍是不停地从额角上淌下,金世遗接连几次从中途跌落下来,好不容易爬到了胡同的顶端,但见日头已过中天,金世遗叹了口气,他的生命期限,已经不够两天了!
金世遗稍稍歇息了一会,吃完了最后一份干粮,腹中还觉空虚,走了一会,见一只雪羊从身旁经过,金世遗急忙跑去追逐雪羊,哪知雪羊是最胆怯的动物,不追自可,一追它,它未曾见过人,只当是什么凶恶的野兽,放开四蹄疾跑,金世遗哪追得及,这才发现,自己的轻功也已大不如前了。其实不是金世遗的武功减退,在这高山之上,氧气缺乏,任是盖世英雄,也要受生理的影响,哪能像平地一样来去自如。
好不容易打下两头黄嘴乌鸦,生了半天的火,把乌鸦烤熟,鸦肉粗糙,而且带有一股膻味,但在金世遗已觉得是最美味的珍馐。再行了半天,眼前景色突变。
这是凸出来的山坳地区,受的风力最大,狂风卷着积雪,吹得人难以前进,喜马拉雅山诸峰,都是终年雪盖,只有这一处上面的山峰,因为经常被狂风吹刮,山峰北面,也即是正向着金世遗的这一面山坡,积雪被风吹得干干净净,露出赭色的岩石,与周围景色大不调和,更增荒冷寂寞之感,令人悚然生惧!
金世遗在狂风中匍匐前进,爬到天黑,才通过这凸出来的山坳地区,可怜金世遗的手足都已磨得伤损流血,就在山坡上生起野火,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起身,获得两只野兔,果腹之后,又向前行。
这已经是金世遗生命期限的最后一天了。珠穆朗玛峰就在面前,看来并不远了。可是珠穆朗玛峰高耸入云,即算攀上了珠峰,还得多少时日才能到达峰顶?而今只有短短的一天期限,金世遗想征服珠峰的愿望看来是绝望了。
但他此际只有一个念头,要到达珠峰,要创造人类的奇迹!不管是否绝望,他仍是鼓勇前行。
越到后来,艰难越甚,金世遗张大了嘴拼命地吸气,仍然感到胸脯闭塞,喘不过气来,猛烈的西北风冲击着北峰和主峰的岩壁,带着暴雨一样的冰渣和雪粒,嘶啸着,翻滚着,形成一股强烈的旋风,金世遗走不动了!在地上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爬行。
手触着珠穆朗玛峰的岩石了,金世遗的手足早已麻木了,这时却突感到一股清冷之气,精神陡的振作起来,终于触到珠穆朗玛峰的岩石了!好像回光返照的病人,受到了强心剂的刺激,金世遗又拼命地向上攀登。
突然间,眼前金星闪烁,头昏脑涨,除了一团团的幻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最后的时刻到了,金世遗的气力已是完全消失,走火入魔的迹象也开始出现了!
幻影渐渐扩大,有李沁梅的影子,有冰川天女的影子,有他师父毒龙尊者的影子。这些影子都在注视他,耳边好像听得人说道:“呀,这可怜的孩子!”这是谁说的呢?金世遗挣扎叫道:“我不要人可怜!”但已是力不从心,双手一松,登时跌倒珠峰脚下,他没有征服珠峰,却给珠峰征服了!
迷茫中,金世遗忽然感到了人世的可恋,他从心底里叫喊出来道:“我还要活!”一股狂风打来,狂风挟着冰碴和雪粒,撒在他的面上,撒在他的身上,渐渐地将他掩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世遗好像在沉睡中突然被人惊醒,僵硬的身体又竟好似有了知觉,觉得疼痛了,眼前又是一团团的幻影,又好似喜马拉雅山上的层云一层层地向自己压下来,金世遗想叫,叫不出声,依稀听得一个人在耳边说道:“呀,这可怜的孩子!”
这的确是人类说话的声音。“咦,我还没有死?这也不是梦?”金世遗想道。但眼睛还是睁不开来,诸般魔相,诸般幻影都渐渐消散了。骤然问,金世遗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从身体流过,冲击自己各处大穴,骨节好像被利刀支解似的,疼痛之中,却又有一种轻松之感。再过一会,疼痛的感觉也渐渐减弱了,但觉那股巨大的暖流,在体内流转,竟似化成了一团火焰,在体内燃烧起来,金世遗但觉内外焦渴之极,想张口呐喊,却喊不出声;想张开眼睛,眼皮上却似压着千斤重物。忽然间,一股清凉之气,直透心田,有如饮了玉液琼浆,将体中的烦躁火热之气消除得干干净净,那股暖流仍然在体内流转,有说不出的舒服。
金世遗慢慢恢复了知觉,慢慢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渐渐看清楚了面容的轮廓,金世遗几乎要喊出声来,可惜气力毫无,想挣扎也动弹不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金世遗不愿向他求救、想躲避他的唐晓澜!
唐晓澜一来为了寻觅金世遗,二来为了与提摩达多打赌攀山,越上越高,他从另一条路登山,绕过了冰塔群,直抵珠穆朗玛峰的脚下。饶是他的内功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饶是他长住天山,能够适应高山的环境,这时也感到呼吸困难,只能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了。就在他开始攀登珠峰的时候,发现了还没有被积雪完全掩盖的金世遗。唐晓澜这一喜非同小可,挖开积雪,摸一摸金世遗的心头,还有些微气息,幸亏他来得及时,将金世遗从死亡的边缘上拉了回来!
金世遗张开眼睛,但见唐晓澜头上白气腾腾,汗水从额角上不停地淌下,知道他正在用深湛的内功替自己冲关解穴,消除那“走火入魔”的邪毒,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惭愧,他一生不愿向人乞怜,不愿受人恩惠,然而这一次却不由得他不接受了。他还不知道,唐晓澜为了救他,为了使他能尽快的恢复,除了耗费精力,用内功给他疗治之外,还把身上仅存的五粒碧灵丹全都给他服下了。
唐晓澜见金世遗张开了眼睛,微微笑道:“好孩子,你终于醒了!”金世遗喉头咕咕作响,这时他本来可以说话了,但却说不出话来,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流出。唐晓澜道:“咦,你还是感到痛苦吗?咬着牙关再忍一会儿。”他不知道金世遗心中的千般感触,只当自己功力未到,急忙凝神运气,将真力传入金世遗体内。过了一会,金世遗但觉气机畅通,虽然体力尚未恢复,但已知道经此一来,自己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内功上也大有裨益。
正在唐晓澜全力施为之际,雪地上忽然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要不是唐晓澜这样一位武学大宗师,这样轻微的声音,定然当作是浮冰的碎响,唐晓澜心中一凛,想道:“难道是瑛妹来了?”忽听得金世遗叫道:“敌人!”他仰卧地上,已看到唐晓澜背后的冰壁现出了提摩达多的影子。话犹未了,提摩达多突然从冰壁跃下,呼的一掌拍到唐晓澜肩头。
幸而有金世遗提醒,唐晓澜身手何等快捷,左手抱起金世遗,右手反掌一挥,双掌相交,只听得“蓬”的一声,唐晓澜跄跄踉踉后退几步,几乎滑下山坡。本来唐晓澜的功力比提摩达多要高出许多,但因他耗了不少精力救治金世遗,加以只是用一掌之力,故此刚刚和提摩达多打成平手。
唐晓澜转过头来,提摩达多的狞笑刚刚收敛。唐晓澜喝道:“岂有此理,彼此赌赛攀山,你怎的暗中偷袭!”提摩达多的狞笑变为欢笑,作出了一个亲热的姿态,拍拍自己的肩头,向上面一指,叫道:“哈啰,哈啰,高,高!戟,戟!”意思是招呼唐晓澜快去爬山,唐晓澜听不懂他的话,看他的手势,听他的语调,亦已明白,这提摩达多敢情是偷袭不成,故意作状招呼的。只见提摩达多一面胡叫,一面爬山,转眼之间,已爬上了十多丈了。
唐晓澜瞿然一惊,心道:“且不管他是恶意偷袭还是好意招呼,我总不能让他先我登上珠峰。”低头一看金世遗,见金世遗面色也渐转红润,看此情形,金世遗已是脱了危险,体力和武功的恢复也是旦夕间事了。唐晓澜将金世遗轻轻放下,同时也等于放下了心上的石头,微笑说道:“冯琳和她的女儿也上来了,你在这里等候她们,或者待你体力恢复之后,径自下山,到方今明家中去等候她们吧。”金世遗默然不语,眼角又沁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唐晓澜忽然起了异样的感觉,心中想道:“咦,这少年人怎的如此奇怪,将他救醒了,他道谢也不说一声。”唐晓澜并不是希罕他的道谢,只是觉得此事大出情理之常,随即想道:“是了,想是他得以重生,感极而泣,神智尚未清明哩。”他哪知金世遗此刻正是心事如潮。是仍旧像以前一样,独往独来,寂寞终老?还是回到人群之中,获得友谊的温暖?此事正在金世遗的心头委决不下。
唐晓澜抬头一看,但见提摩达多又已攀上了十多丈,心中一急,无暇再推敲揣测金世遗的心事,丢下半袋干粮,便去追赶。走了几步,陡然想起了一件事,回过头来,掏出了冯琳交给他的那本书,笑道:“我几乎忘记了,这是你师父的遗书。”轻轻一掷,将毒龙尊者在蛇岛所写的那本日记,掷在金世遗的身旁。但听得金世遗微微叹息,叹息中反显现得无限诧异,无限凄凉!
唐晓澜已在峭壁上攀登了几丈高,回头下望,只见金世遗已坐在地上,翻阅那本日记。唐晓澜见提摩达多的背影越上越高,他虽然觉得金世遗神态有异,终于还是抛下了金世遗,紧跟着提摩达多的足印前进。
唐晓澜只觉呼吸越来越是困难,在珠穆朗玛峰上攀登,那真是世上无可比拟的奇险。只见上面除了陡峭的长长的冰坡外,还横卧着两道百丈悬岩,珠峰银色的山峦间尽是浓密的白色云雾,飞絮一样的云气,触手即散,有几只矫健的山鹰在悬岩上空盘旋,突然间一只山鹰从云雾中跌了下来,看来它是因为雾遮着视线,触着悬岩的利石而跌下来的。唐晓澜不禁叹了口气,心道:“兀鹰尚自飞不上珠峰。”但不管如何,他总不能让一个外国人比他先爬上这个属于中国的世界第一峰。
与提摩达多的距离渐渐近了,唐晓澜但觉筋疲力竭,手足并用,也只能一寸一寸地向上爬行,心中正自奇怪,提摩达多怎的还能够支持。再接近一些,但听叮叮叮之声,原来提摩达多的背囊中准备有各种登山工具,这时正在冰坡上用冰镐挖“台阶”,在岩石上钉上一口口的铁钉。但他每上一步,就用小铁锤把钉子一敲,将铁钉敲得没入岩石之中,使得唐晓澜无法利用。再看他踏过的足印,又发现他是穿着镶有钢钉的特制的登山鞋子,不怕雪滑。他靠着各种登山工具的帮助,自是省力得多。
唐晓澜雄心勃发,叫道:“好,我就是只手空拳也要赢你!”施展平生绝学,以大力鹰爪功,抓紧岩石,定住身形一步步向上攀登,碰到岩石平滑之处,又用壁虎游墙功加快上升的速度,虽然吃力非常,有好几次还几乎滑下来,但终于还是支持住了,与提摩达多的距离也缩短到只有五六丈了。
第一道悬岩已横在面前,只见提摩达多身体贴着冰面,进行攀登,那气呼呼的喘息声吹得冰渣纷落。他已是筋疲力竭了。要不是唐晓澜跟在后面,他怕唐晓澜耻笑,更怕唐晓澜在他下来之时加害,他早已缒绳溜下了。
唐晓澜学提摩达多的方法,贴着冰面,进行攀登。他四肢都已麻木,气力就像要用石磨紧榨才一点一点地榨出来。这时太阳已经偏西,阵阵寒风从山峦间刮过,发出阵阵啸鸣。
突然飘来一阵乌云,遮住了晴空,大风骤起,吹得人寸步难行。唐晓澜紧紧抓着一块凸出来的石笋,忽听得轰隆轰隆之声,整个山谷都好像要震动起来,原来是碰到珠穆朗玛峰顶的“雪崩”!
山坡上纵横交错的冰川突然间冒出了无数气泡,那是层冰震裂之后所发生的现象,整个珠穆朗玛峰好像披上了薄雾轻绡,阳光透射下来,眼前一片白蒙蒙的景象,只听得冰块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幸亏有巨大的悬岩横在前面,冰块碰着悬岩,体积重的就像滚珠一样,遇到阻碍便飞腾起来,作弧形的抛物线向山谷抛下,体积轻的炸成无数碎裂的冰块,有如陨星,纷落如雨。
唐晓澜紧紧抓着凸出来的石笋,将身体倒挂在悬空的岩石下面,但觉无数巨大的冰块,在狂风中呼啸、炸裂,从头顶上滚过,从身边飞过……这真是人世上难逢的奇景,是那样的可怕,又是那样的壮丽无伦!唐晓澜饶是盖世英雄,也觉心头颤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