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古窟传经 湖边谈往事

冰川天女传 梁羽生 8499 字 5个月前

唐经天一路探听,总探听不出冰川天女的行踪,心中大是挂虑,怕她不识道路,不知撞到哪儿。

走了十多天,这日已进入青海中部的柴达木盆地,一大片草原,莽莽苍苍,遥接天际,草原上虽间有黄土沙漠,但大部分都是肥沃的黑土,落叶成层,野羊一群群地在草原上奔走。唐经天在大草原上策马奔驰,胸襟开阔,豪兴遄飞,心中想道:“这一大片盆地,若然将之开发,不知能养活几千万人?可笑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争王争霸,徒苦黎民,有这么一大片肥沃的草原,却千万年来都任之荒废。”

唐经天正在极目遐思,忽听得驼铃混和马铃,一队旅人迎面而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唐经天颇为奇怪,心道:“现在已是开春时分,只有北方的人往南方,何以这队旅人却从南边来?”上前一看,只见那些旅人都面有仓皇之色,好像一群逃犯,仆仆风尘。

唐经天好奇心起,上前便问,队中的一个老者瞧了他一眼,道:“就只你单身一人吗?”唐经天道:“是呀。请问老伯何以要离开南边这水草丰饶之地,是要到西藏经商的吗?”那老者摇了摇头,道:“只你单身一人,那倒无甚忧虑,你可继续赶路。再走两天,就是吐谷浑汗王治下的大城哈吉尔了。”

唐经天奇道:“为何单身一人,便无忧虑?”那老者道:“白教喇嘛的法王不知为什么要挑选秀女,专捉年青的女子,外地来的女客,只要相貌娟秀,一给那些喇嘛发现,便拖了去。弄得城中风声鹤唳,我们经过那儿,不敢停留,马上便走。听说前天还有一个会武功的年青美貌的单身女客被他们捉去了呢!”唐经天听了,大为奇怪,道:“白教喇嘛的法王又不是皇帝,为何要挑选秀女?”那老者道:“我们也不知道呀。有人说是要拿去献给神的,那就更可怕了。不过好在他们只捉女的,不捉男的,所以你倒不必担心。”唐经天皱了皱眉,心道:“白教喇嘛的法王乃是一派之尊,都是说要护持佛法的,何以如此胡为。而且喇嘛教不比其他邪教,也是佛门的一个别派,从来未听说过喇嘛教要童男童女祭神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本来不想到哈吉尔,现在却是非去不可了。”当下别过那队旅人,立即赶路。

唐经天马行快疾,第二日中午,便到了哈吉尔城。哈吉尔在柴达木盆地的边缘,算得是个大城,但比之中原的城市却相差甚远,城中人口,不满一万,只有几条街道,除了酒楼客店之外,普通民居,家家闭户,更令人有萧条之感。唐经天拣了一家客店,安置好马匹之后,便将店小二唤来,命他打酒,并重重地赏了他一笔小账,那店小二甚是欢喜,和唐经天缠七夹八地闲聊。

唐经天问道:“听说你们这里的法王要挑选秀女,有这事吗?”店小二道:“有呀。你不见那些民居都闭了门户,年青的女孩子都不敢出来吗?不过,这事情已经过去,听说他们也已挑选够了,今天已经没有喇嘛搜捉女子的事情发生了。”唐经天道:“为什么要挑选秀女?是祭神吗?”店小二道:“法王的命令,谁敢去问?只听说从西藏来了一个大喇嘛,法王要招待他,再过两天,就要开一个盛大的法会,是不是祭神,我们也不知道。”唐经天听了,更为奇怪,须知白教喇嘛是给现在西藏当权的黄教喇嘛,在明末崇祯年间,驱逐出西藏境外的,百多年来,两教如同水火,互相仇视,怎么从西藏来的黄教大喇嘛,这儿的白教法王反而会隆重招待?

那店小二又道:“好在你是单身男客,若是女的,捉了去连家人也不知道。前两天就有一个外来的女子被喇嘛捉去,她还会武功呢。”唐经天心中一动,问道:“你怎知她会武功?”店小二道:“就在我们对面的这家酒店捉去的,我还去瞧了热闹来呢?那女子的服饰像是从西藏来的,不但会武功,还会妖法!”唐经天道:“胡说,光大化日之下,有什么妖法。”店小二道:“你不信吗?我亲眼见的。起初有四个小喇嘛捉她,她一拳一脚就打翻了两个,还有两个,只见她把手一扬,就有一团白茫茫的冷气射出来,那两个小喇嘛登时大打冷战!你说是不是妖法?”

唐经天吃了一惊,这暗器分明是冰魄神弹,冰川天女绝不会被喇嘛捉去,难道被捉的竟是她的侍女幽萍?只听得那店小二又道:“你说这妖法厉不厉害?但妖法究竟比不上佛法,那四个小喇嘛被打倒后,又来了两个大喇嘛,他们不怕妖法,那女子发出的寒光冷气,两个大喇嘛只打了一个寒噤,立即就伸手把她捉了。”唐经天心道:“如此说来,这白教法王手下,倒很有几个能人。幽萍被捉,冰川天女必然不肯干休,真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只在这里等她便了。”当下向店小二探问喇嘛寺院所在,店小二道:“客官也想去进香吗?那寺院平日热闹非常,这几天恐怕没有什么人去了。但你是外来香客,去也不妨。那喇嘛寺庙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建筑,你既来到这儿,去瞻仰一番,也是应当。”唐经天问明了地址,小睡片刻,吃过午饭,便到白教喇嘛大寺去。

这座喇嘛寺院,比起拉萨的布达拉官,那自是远远不如,但亦甚为雄伟,几十座大大小小的殿宇,在半山上毗连而起,金碧辉煌,外面三座大殿供奉着诸般佛像,任人参拜,香客虽然不算拥挤,但亦络绎不绝。唐经天杂在香客之中,听他们谈论,他们对前几日的搜捉少年女子之事,虽然议论纷纷,但对那白教法王,却是十分尊敬,有的还说:“活佛要这样做,必定有他的道理,那些女子,得沾佛泽,正是她们的福气,我们妄自谈论,不怕堕入拔舌地狱吗?”看他们对活佛狂热崇拜的情形,竟不在西藏的喇嘛教信徒之下。唐经天心道:“经过了这一场事情,还有这么多善男信士前来进香,看来这白教法王,也自有得人尊敬之处。”

唐经天看清楚了白教喇嘛寺的形势,回到客店,睡了一觉,三更时分,换了黑色的夜行衣服,蒙上面巾,悄悄离开客店,施展绝顶轻功,便到喇嘛寺去,想探个水落石出。

寺院规模甚大,也不知哪里是法王的宝殿,唐经天选当中最大的一座殿宇飞身掠进,只见院落沉沉,内中隐隐有笙歌奏乐之声,唐经天皱皱眉头,跳进里面,忽见两个小喇嘛迎面行来,唐经天隐身一棵菩提树后,只听得一个小喇嘛道:“咱们这里也有圣女了,她们念经唱佛曲,唱得真好听,听说还要练舞呢,从今以后,可热闹了。”另一个小喇嘛道:“你这小鬼头休要动了凡心,多瞧她们一眼也有罪,犯了戒律,可不是当耍的。”那小喇嘛道:“你休得胡说,你才动了凡心呢。我只是远远地听,你却三次从圣女的宫前走过。”唐经天一跃而出,双臂一伸,将两个小喇嘛拿着,低声喝道:“我问一句你们答一句,若敢叫嚷,就杀了你!”他用的是小擒拿的手法,扣着两个喇嘛的手腕关节,叫他们动弹不得。

两个小喇嘛惊得呆了,唐经天问道:“哪里来的圣女?是前几天捉来的那些女子吗?”两个小喇嘛点了点头。唐经天道:“她们关在哪儿?”小喇嘛道:“她们住在靠近法王宝殿的那座圣女宫里。”唐经天道:“你们佛门弟子,把年青女子捉进来做什么?”小喇嘛道:“这是她们的福气,法王要她们做第一批圣女。”唐经天道:“要圣女做什么?”那小喇嘛露出奇怪的神气,好像嘲笑唐经天的无知,道:“男的当喇嘛,女的当圣女,那是经文上也有说的,你问得好奇怪!”唐经天怔了一怔,这才想起在喇嘛教的几种派别中,红教黄教都不收女的,只有白教,据父老传言,可以收女的信徒。只因白教在百多年前就被逐出西藏,所以这教规在西藏已很少人谈论,连唐经天一时也想不起来。原来圣女就是女喇嘛的意思。

唐经天心中稍宽,又问道:“没有人骚扰她们吗?”小喇嘛虽然在唐经天手掌之中,也露出愠怒的神色,连道:“罪过,罪过。你怎么敢如此说?圣女宫中,男子不许进去。只有几位老圣母教她们念经,要有法事她们才出来的!”唐经天道:“被你们捉来的圣女,是不是有一位会武艺的女子?”小喇嘛道:“听说有这么一位,但她不肯做圣女,这是她与佛无缘。活佛也不勉强她的。”唐经天道:“她也关在圣女宫吗?”小喇嘛道:“我已说过我们都不能进去,怎知她是不是在那儿?”唐经天道:“那么法王殿的所在,你们总该知道了?”那小喇嘛指一指正中的殿宇,道:“你是什么人?”唐经天问明之后,不理会他们,顺手将他们点了哑穴,叫他们在十二时辰之内,不能说话。

正中的那座殿宇圈在围墙之中,顶上铺着金黄色的琉璃瓦,唐经天料想是法王的宝殿。将两个小喇嘛放在树后,跃过围墙,只见佛殿之前,有两个白衣喇嘛守护,唐经天的轻功本事,已练到了炉火纯青之境,真如一叶飘堕,落处无声,那两个白衣喇嘛似有警觉,探头探脑,一副疑鬼疑神的神色,月光下看得分明,原来就是以前到西藏抢夺金本巴瓶的那两个白教喇嘛。唐经天曾与他们交过手,知道他们武功不弱,虽然拦阻不了自己,但一被发觉,就是一场大大的麻烦。

院子里多的是百年老树,唐经天就隐身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参天古树之中,树顶上有几只大鸟栖息,似乎也发现下面有人,翅膀拍动不已。唐经天摘下一片树叶,轻轻一弹,使出摘叶飞花的暗器功夫,那片树叶穿枝飞上,在树顶栖息的大鸟都给振翅飞起,发出叫声。那两个喇嘛道:“原来是鸟儿作怪。”唐经天是何等功夫,趁着他们凝望飞鸟,背向自己之际,一个飘身,倏忽之间,已掠进了法王宝殿,藏身檐角,真要比飞鸟还快捷,饶是那两个白教喇嘛,也丝毫没有发觉。

唐经天悄悄向里张望,正中一座房间,距他藏身之处有数丈之遥,隔着窗纱,只瞧见两个人影,一个高大的影子坐在当中,想必就是法王,另一个站在旁边的,当是侍者。唐经天凝神静听,只听得那法王道:“咱们几代祖师,盼了百多年,终于盼到了。班禅的佛使说,要请咱们回去,以后大家不要再争斗了。阿难尊者,你的意思怎样?”那个叫做阿难的侍者说道:“这都是沾活佛的威望灵光,不过,——”那法王道:“不过什么?你是说咱们这次回来,还不够光彩吗?”阿难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咱们在这里是至高无上——”那法王接口道:“回去之后,就是寄人篱下了,是吗?我告诉你,班禅的佛使已转达了西藏两位活佛的意思,划出三个地方让咱们建立寺庙,彼此相容。纷争了百多年,我也不想再动干戈了。”唐经天心道:“这法王倒有一些见识。”白教当初是给黄教用兵力逐出西藏的,若然再打回去,西藏难免战祸。

那法王又道:“我也不想离开这儿,将来西藏的那三处地方就由你主持。”说到这儿,唐经天只见阿难的黑影合十俯腰,想是谢恩。那法王叹了口气,道:“能再回西藏,总算了了祖师的心愿。有三处地方,我也心满意足了。那批圣女怎样?”阿难道:“除了几个人外,其他的都愿听活佛的法旨。”那法王道:“咱们也不要勉强她们。百多年前,咱们的祖师在西藏掌教之时,民间的女子争着来做圣女,这里的风俗不同,汉人占了大半,他们不知做圣女的光荣,所以难免大惊小怪。百年来我们不召圣女,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而今既然准备回到西藏,不能不恢复旧时的仪礼,寺庙落成的开光大典,没有圣女的奉神歌舞,那还成何体统。”唐经天心道:“原来如此,倒还情有可原。我几乎将他们当作淫僧看待呢!”那侍者道:“是呀,他们大惊小怪,真是不好。”那法王道:“也不能怪他们。汉人连把儿子送来当喇嘛的都不多,何况要他们的女儿。那些不愿当圣女的多半是汉人,是么?”侍者点了点头,正想说话,那法王又道:“咱们这次事出匆忙,不向他们事先说明,也不大好。这样办吧,明日咱们开个法会,你派人去请城中的士绅父老来随喜,顺便向他们解释清楚。不愿当圣女的,都让她们的父母领回去。”阿难道:“有一个不愿当圣女的,不是汉人,从服饰上看,是从西藏来的,她打了我们的喇嘛,这怎么办?也放回去吗?”打骂喇嘛是一桩大罪,法王似乎踌躇不决,良久说道:“事情过后再说吧,也不要难为她。”阿难道:“听说她不肯吃东西。”法王道:“明儿我叫老圣女跟她说去。”

说到这儿,那法王突然站起身来,道:“倒一杯酒给我喝喝。”只见他持着酒杯,走近窗前,忽地推开了窗,双指一弹,酒杯径向唐经天匿身之处飞去。

那酒杯劈空打出,其声呜呜,竟似一支响箭,劲力之强,可以想见,而且听风辨器,那酒杯竟是朝着唐经天胸口的“玄机穴”打来,虽在昏夜之中,认穴不差毫厘。唐经天不由得心中一凛:想不到这白教法王竟有这么俊的暗器功夫!唐经天伸指一弹,猛然间,又闻得一股酒香,迎面喷来,只见眼前一条白练,倏地散开,化成白蒙蒙一片的“酒浪”,酒花如雨,四处飞洒。原来那白教法王,把酒杯和酒,都当成了暗器。

唐经天伸指一弹,“当啷”一声,酒杯碎裂,饶他闪避得快,衣袖上也沾了几点酒珠,刺穿了几个小洞。这一手功夫,和唐经天刚才用树叶打鸟的功夫,同属一路,都是第一流的上乘内功。唐经天大吃一惊,只听得那法王叫道:“什么人如此胆大。”声到人到,倏地穿窗飞出,他披着大红袈裟,就像一片红云,当头压下,唐经天双脚勾着屋檐,上半身已倾斜在外。

那法王大喝一声,双掌一推,只觉来人竟似铁铸一般,推之不动。那法王倏地缩回右掌,劲力一收,唐经天蒙着面巾,两只眼睛,露在外面,那法王撤回右掌,骈指如戟,就挖唐经天的面上双睛。左手仍然与唐经天的双掌相抵,猛力推压。唐经天正在暗运内力,忽觉左边受攻的劲力,突然消失,而右边的劲力,却忽尔增强一倍,高手比试,最忌不知敌人的攻势所在,那法王双掌的攻势突然转换,劲力一收一紧,唐经天失了平衡,上半身摇摇晃晃,已将跌倒,忽又见那法王伸指点他的面门,这一招更是毒辣无比!

唐经天正想出杀手化解,蓦然间心中念头一转:这法王乃是一派之尊,打伤了他,牵涉太大。那法王双指点出,忽觉敌人的劲力也是突然一收,但见敌人的身躯平空拔起,已闪转了身,就要跃下。那法王“嘿”的一声冷笑,心中想道:“你这手轻功,虽然超妙绝伦,同时避开了我指掌的两路攻势,但无奈你的背脊已卖给我了!”当下右手又变指为掌,一招“手挥琵琶”,向唐经天背心猛击,但听得“蓬”的一声,如击败革,唐经天似弹丸一般,直给他击出墙外,那法王也哎哟一声,倒在瓦面。原来唐经天在他掌击背心之时,也反手一拂,用天山派独特的“拂穴”手法,只在一拂之间,五根手指,就连点中了他的五处穴道。

白教法王急忙运气解穴,他内功精湛,是白教喇嘛有史以来的第一人,运气三转,已自冲关解穴,只是四肢麻痹,还未曾完全恢复原状。那法王也不禁又惊又诧,心中想道:这人的功夫绝对不在我下,他本来可以化解我的招数,何以却如此冒险,硬生生地挨我一掌?正是:

有心犯难求真相,换得法王另眼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