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病来得陡,去得也快。单论其表,不过是受寒发烧嘛,年纪轻底子壮,一副药煎了两日,这就坐得起身了。支颐高卧着,不忘捧一卷《本草乘雅半偈》解闷儿。
高院使陪坐在床前绣墩上,几次欲言又止,末了,医者仁心压倒了为臣的谨小慎微,开口道:“陛下圣躬才渐安,还是静养为宜,这么着太耗费精神…”
皇帝不搭话,眼睛都没抬一下。
这是看入了神呐。高院使其实也有点意动,又提议说:“或者您真要钻研这药书,容臣为您替您逐字逐句念来,也是一样的。”
皇帝通些医理,虽说熟谙程度自不可与太医同日而语,但借切磋机会兼顾规劝本分,也是忠良纯臣的拳拳之心么。
这回皇帝不仅赏了他正眼,甚至还勾唇笑了笑,可依旧不予置评。
高院使从这一哂里品出几分讥诮意思,老脸一红:看来添香伴读这种事儿,到底得由红粉佳人来做才叫个雅韵,自己这般鹤发鸡皮老头子顶多是照本宣科,怎不招人厌烦?
半是揶揄,半是感叹:“是喽,原是交予皇后娘娘最合适。”
念书交给她最合适,宽解皇帝的重任也是交给她最合适。高院使活到这把岁数,前边一大半都是蹉跎过的,而今才坐了几年太医院头把交椅,有什么看不透、舍不下的?
纵然皇帝握着生杀大权,又一贯阴晴不定,自己不引火烧身方是明智之举,可明哲保身了多少年,空怀起死人肉白骨之术,苟活着也就这么回事儿,何如摧枯拉朽烧它一场,一酬当初悬壶济世之志!
引颈而待的铡刀久久不曾落下,久到高院使忍不住活动了下后脖子,耷拉着的眼皮颤巍巍往上翻了翻——皇帝正不错眼地打量着自己儿:
“院使,你成过家没有?”问句里的中气不大足,仍是伤了肺腑的缘故,不过听上去有股不耻下问的好性儿。
高院使顿了下,在皇帝暗透着殷切的目光里,硬着头皮老实说没有。
换来对方一声冷哼,卷了边儿的药典掷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他额角,即是叫他麻溜儿地滚。
啧啧,真是尊卑有别。任你活上一二百年成了人瑞,也别指望能在当今圣上跟前倚老卖老。
高院使利索地从绣墩上一个滑跪,边行着礼边匍匐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