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惊蛰被无情地扔下还被塞了一把狗粮,一脸懵逼。
他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转过身时还没从唐劲的不仗义以及那一把狗粮中缓过神,一抬眼,会议桌对面的丸井财阀连律师、战略团在内十个人,已是虎视眈眈、四面包围了他。以一敌十,柳惊蛰平生所遇的凶险又可记上一笔。幸好他早已习惯凶险,每一种都和他处得很熟,所以这会儿也没慌,也没乱。
“那么,各位,游戏规则变了,”柳总管一笑,兵来将挡:“从现在开始,唐家的那部分,也是我说了算。”
苏小猫的人生迎来了一次全新的体验:被控制住了,调查拘留。
这三天,苏小猫可说是三小时一大审,两小时一小审,轮番轰炸的强度堪比一场大仗。苏小猫的体力和意志到这会儿是真正现出实力了,三天过去了,思维依旧清晰,精神状态十分良好。
第四天,一位级别略高的领导亲自审她。领导姓王,人称“王局”,国字脸,大热天地也是一身中山装一丝不苟,一派领导层的精神风貌。王局纵横政坛,颇有几分政治家的风范,这两年已是身居高位,轻易不亲自过问具体案件。苏小猫这个案子因为媒体的渲染,闹得满城风雨,怕是已惊动四方,王局敏锐的政治敏感性几乎是立刻觉醒了:这事搞不好的话,怕是要落人话柄。思此及,王局亲自下了一趟基层,坐镇审问。
苏小猫这人,王局也是略有所闻的。近年几件掀起惊天骇浪的商业报道,都是出自她之手,王局一度以为她就叫“苏洲”,想象中应是一个不惧强权、聪明又十分具情怀的江南女子,直到某一次细细打听之下才知这人真名叫“苏小猫”,无厘头得很,王局一时之间竟想象不出这女子会是怎样一个模样。
审问时间到,大门一开,苏小猫不急不缓,踱步进来。王局眼前一亮,只觉眼前这人颇有大青衣的风范,几步路走得沉稳有力度,青衣似地款款登场。王局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她的另一个名字,“苏洲”。苏小猫,苏洲,都该是她,调笑于世,心怀天下。
她拿出苏小猫的一面时,总似没有真心。
“你和傅绛是什么关系?”
“从小认识。”
“也就是感情很好的青梅竹马?”
“呵。你们这边呢,硬要把这四个字扣在傅绛身上;那边的宋氏宋彦庭呢,硬要把这四个字抢去。别人家是不知从哪儿跑来这么多私生子,我是不知从哪儿跑来这么多青梅竹马。”
“在遥乡出事前,你和傅绛通常会聊些什么?”
“普通百姓还能聊什么?花啊,草啊,生活啊。”
她像是说得无奈极了,又在此种境地之下也绝不肯亏待自己,一边说一边指示着一旁的记录员:“谢谢,给倒口水!”
王局这一审,审出些真正的兴趣来了。
他又问了个问题:“《朝日新闻》的何记者,向公众发布了你和傅绛谈话的一张照片,还有你的一句录音。录音里,你告诉傅绛,监管层已经盯上他了,要他多保重。苏小姐,这件事,你怎么看?”
意外地,苏小猫没有为自己辩论一句,也没有对竞争对手此种不够磊落的行为置评。她平静良久,表情没有太多纠结,好似云淡风轻之下,一切争执都不存在,所有的未来都是可期的。
良久,她一笑,淡淡地给出了一句:“不知如何说的话,那就随意吧。”
审问结束,苏小猫被带走继续收押,王局却没有走。
收押间有监控,王局打发了闲杂人等,一个人在监控器前看了会儿。
外人总以为,这一个在这些年一力扛起《华夏周刊》经济大事报道的主笔人,嬉笑怒骂是她的本性,其实错了,你看看眼前这一个不辩解、不哭诉、端一杯清水就能静等红尘的女子,底色是何等清明,何等明白。
或许,了解她的只有唐劲。就像他曾经评价过的:荡子精神,贤人行径。
现代社会已不常见了,这一种好似古希腊才会有的悲剧底色之人。
真相与分寸,她都懂,都在她心里,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虽不中,不远矣。
王局看着监控器中的苏小猫,心里升起一股可惜之情。《朝日新闻》与《华夏周刊》这些年的恩怨,他有所耳闻,只是平生第一次知道,媒体人设起局来,会如此致命。
他正可惜着,手机震动了起来。王局接起来,神色一凛,是高层,而且是越过他好几级的高层。高层领导对他指示:“苏小猫的事,到此为止,立刻放人。”
王局既意外,又有些为苏小猫欣喜。同为局中人,他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能在此时如此迅速力保的人,绝不多。他好奇不已:“谁出的手?”
电话那头给了他两个字:“唐家。”
王局亲自带苏小猫出去。
推开门的时候,王局忽然停了下手,转身面对苏小猫,一笑,弦外之音:“苏记者,身后有那么好的帮手,也不见你拿来用,我很佩服。”
苏小猫一愣。
王局点到即止,不多说,笑盈盈道:“苏记者以后的稿,我一定拜读。因为我相信,以苏记者身处凶险之境也一力扛的勇气和磊落,写出来的文字,必不会假。”
说完,他用力推开了门。
月光下,树影摇,唐劲在。
她瘦了。
世间女子这么多,只有眼前这一个,她讲理还是不讲理,他都放不下她。风起了,风停了,她都不在原地了,她还在他心里。
唐劲一步上前,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苏小猫瞪了他一眼,没给他留半点面子,转身就走。唐劲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右手,声音里满是诱哄,“还发脾气啊。”
苏小猫拼命挣,想甩开他的手,“你谁啊?不要随便装熟好么。”
“……”
不远处本来还想和唐劲攀谈几句的王局此刻见了这一幕,太有身为电灯泡的自觉了,哈哈笑了一声,就站在远处跟唐劲打了个招呼:“您先忙,我还有事,这就不送您了。”说完,也不等唐劲回应,自觉地回去了。
唐劲以礼回应,朝王局的方向微微点头,奈何腾不出手,苏小猫挣他挣得太凶,唐劲点了一下头就被拉回了神,将她不安分的手握入掌中,用了力道,一把将她拉近身。
“不生气了好吗?我们和解了。”
“谁稀罕。”
苏小猫猛地一挣,将他甩开,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唐劲被挣得一懵,看着她的背影,背着单肩包的样子气呼呼的,马尾一甩一甩,唐劲看着看着就不禁莞尔了起来。到底是苏小猫,体力真心不错,被关进去折腾了四天,放出来后还有这么一身活力,还有大把的力气跟他生气跟他闹。唐劲想,这挺不错的,不是吗?比一个受了伤、连闹腾都没有力气的苏小猫,要好太多。
他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
苏小猫气呼呼地迈开两条腿,走得虎背熊腰,杀气滔天,脚步不停地一连走了三个街区四条主干道。她在小黑屋里被关了整整四天,也被狂轰滥炸似地审了四天,没把她的体力和意志消耗完,把她的一腔无名之火给点燃了。她气自己,气傅绛,气《朝日新闻》给她穿小鞋的何至渐,但她最气的,还是唐劲。这个认知让苏小猫更气,她曾经是一个快乐的小波西米亚,理想是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但就是这样一条未来的好汉,竟也抵不住小女子的情肠,在逆境中还不忘跟一个男人生气。这样的认知让苏小猫深深地鄙视自己,也有些隐隐的难过,那心无旁骛的自己,终究是回不去了。
桩桩件件,无一不倒霉,一股脑地都砸了她身上,苏小猫心里一股无名之火烧得噼啪作响。唐劲始终跟在她身后,保持一个适度的距离,随她去发泄。苏小猫就这么走了几个街区,像是要把力气都用完,最后终于累了,经过一个夜市时,随手拉过夜市摊的一把椅子,金刀大马地坐下,“老板,来一扎啤酒!”
唐劲看了她一会儿,拉开她对面的塑料椅,坐下,也不阻止,只在老板拿来冰啤酒时道:“不要冰的,给她换常温的。”
苏小猫一把拉住老板,“不行,就这个。”
唐劲盯着老板,神色不改,“换常温的。”
老板:“……”
夜市老板不愧是见貌辨色大半生的人,这一来一往一回合就明白了,恐怕这是遇到一对活宝了。老板也是个灵活的,很快拿来了一扎冰的,一扎常温的,笑得憨厚至极,“二位看啊,有冰的,有常温的,二位随意自取啊。”
唐劲扫了一眼老板,意思是你很会做生意啊。
老板被他瞪得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多少有点数了,这男人看着温和,内里应该是个不好说话的,触及到他底线的事,他不会让半步。
苏小猫拿过一瓶冰啤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正要拿起喝时,被唐劲一把握住了手。她的掌心贴着啤酒的冰冷,手背覆着他的温暖,她听到他说:“不要喝,对胃不好,你会很难受。”
苏小猫一笑,“我不怕难受。”
“但是我怕。”
他看着她,很专注,将她的手一点点移开纸杯。
苏小猫心神一恍,酒还没喝,醉意却来了。
唐劲拿过一个空纸杯,给她倒了一杯常温的啤酒,放到了她手里,“如果一定要喝,就喝这个。”
苏小猫似笑非笑,“一样是酒,你这个样子,不会笑自己五十步笑百步吗。”
“我当然是更愿意你不喝的,”唐劲坐着,夜市吵杂,似乎也影响不到他身上的半分平静:“但我知道,你不会肯。”
“我是不肯,”她憋屈够了,拿出了满身的对抗劲:“你又能怎么样。”
他并不生气,只作陪,不反对,“我会让你喝。因为我知道,你不喝,一样会难受。我说过了,你不怕,我怕。”
苏小猫猛灌一口的气势忽然就消失了一半。
她刚拿出了要与他势不两立的对抗劲,碰上了他几句话,不知怎么的,窝窝囊囊地就化解了。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没出息的?她不知道。这一段时间,她到处憋屈。在拘留室里,在审查室里,在被撤稿时,在被人阴了一把时,她都憋屈够了。但她心里明白,她最憋屈的不是这个,是在唐劲那里。是在他说“不再管你”的时候,是在他丢下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而他转身离开的时候。
从此她就学会了痛苦。
一个女孩子渐渐开始把一个男人看得那样重,总是会痛苦。
她委屈的是,她本可以和这样的痛苦无关,为什么当初,他一定要来招惹她。
唐劲看着她,豁然起身,走到她面前,拿掉她手里的纸杯,屈膝半跪,将她拥入怀里。
苏小猫是一个从不会将痛苦显露于人前的人,铁打的一个身体和意志,自己能把痛苦守住了。她最大限度地外露,就是沉默。
笑容褪去,她仰天沉默,眼角没有一滴泪。他知道,她已在心里泪流成河。
“对不起,”他抱紧她,在她耳边低声抱歉:“我让你这么痛苦。”
她在他怀里微微颤抖。
唐劲按着她的后脑,将她按在胸口。那么大的委屈和痛苦,都没有让苏小猫掉一滴泪,唐劲隐隐就明白了,她的忍耐力和自我化解的力量,注定会使她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成年人。
“我想离开这里一阵子,”她在他怀里轻声说,声音平静:“你会陪我吗。”
唐劲拍着她的背,胸膛一暖。
一个坚强的女孩子,一个可以轻易原谅任何事包括原谅他的女孩子,他好喜欢。
“会。”
他声音专注,告诉她一个承诺:“我只陪你。”
当一架飞往新加坡的波音飞机飞行在万米高空的时候,苏小猫托着腮,望着云层发呆。
她最近越来越有向咸鱼发展的趋势,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发呆就绝不说话。这样一个苏小猫总能让唐劲揪心挂神,他已经习惯了她待人接物时的高度热情,猛地冷落下来,头一个不习惯的就是唐劲。
他暗自想,他可能有点被虐的属性,她忽然变乖了,他反倒担心起来了。唐劲看了一会儿她的侧脸,圆滚滚的,可爱是可爱,但仍是不及活力四射的样子。有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他见不得她这样是因为他明白,苏小猫这种人不可以乖,不可以弱;乖了弱了,她就会病了。
唐劲将耳机戴在她头上。
苏小猫没有防备,“什么呀?”
他将眼前的屏幕调至国外的一部著名卡通片,“看过没有?”
“没有,小朋友看的,我才不要看。”
话是这么说着,没多久,苏小猫就被屏幕上的剧情逗得直乐。这家伙天生笑点低,好奇心又重,曾经有一次在街头看一猫一狗打架都能看半天。这会儿看了几分钟,就把苏小猫看得咧开了嘴,一个人穷乐着她的低笑点。
唐劲唇角一翘。
这么好骗,可见是受了伤,没有力气了,对人对事都没了防备。
他低声对空姐说了几句,空姐笑着说“好”,不一会儿就拿来了精致的蛋糕和橙汁。他把蛋糕放在她手里,苏小猫正看到兴头上,看也没看手里的是什么,低头咬了一口。许是觉得这样又看又吃太累,苏小猫咬了一口就不要了,放在了面前的餐桌上。她懒劲犯了,连说话的力气都省了,“哼哼”了两声表示这个不好吃,她不要。
唐劲笑了下,说了声:“好了好了,知道了。”
他又把橙汁放在她手里,顺便给她插了根吸管。苏小猫的动手能力降为零,嘴里不清不楚地“嗯嗯”了两声,咬住吸管就喝了起来。这样既不妨碍她看卡通片,也不妨碍喝橙汁,苏小猫大爷似地打了个饱嗝,表示很享受这种资本主义式堕落。
唐劲捏了捏她的脸,“你喜欢这个?那就再给你拿一杯过来。”
空姐再次过来询问头等舱的这位唐先生是否还需要其他服务的时候,只见这个男人抬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空姐下意识地看过去,这才看到他身边的女孩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正将她头上的耳机摘下来,搂过她的肩膀,将她抱进怀里好好睡。她似乎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过了,此刻睡得很沉,打着小呼噜,连飞机颠簸都没有惊醒她。男人将毛毯盖在她身上,她在他怀里寻到了久违的舒适,哼哼了一声。
他俯下身,声音很低,“好好睡一会儿,乖了。”
空姐笑盈盈地,弯腰小心地收拾掉他面前餐桌上的杯子,低声道:“您太太很乖巧,很可爱。”
“她是累了。”
他一笑,纠正道:“平时,她可不好惹。”
苏小猫在新加坡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酒店睡了两天。
这里没有傅绛,没有丁延,没有她的老院长,没有陷她于不义的竞争对手,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人们讲着英文,笑容可掬,苏小猫毕业多年,英文早就被荒废成了个半吊子,不刻意去听她几乎听不懂,于是成功地将自己置于了一个陌生的境地。
她太喜欢这样的陌生了,不用为谁负责,不用向谁报恩,不用你欠我一点、我还你一点,也不用时刻记着自己是个记者、又时刻忘不了“遥乡”的恩情。
唐劲按下遥控键,酒店套房内的窗帘缓缓朝两边自动拉开,天亮了,又暗了,一天过去了,他望了一眼床上呼呼大睡的人,苏小猫已经这样子睡了两天了。
唐劲心里挥之不去担心,打电话给酒店服务台,叫来了医生。
顶级酒店的办事效率一流,一刻钟之后,医生拎着医药箱就站在门外按了门铃。唐劲开了门,吩咐医生看一下她。苏小猫睡得迷迷糊糊的,嘴里说着“不要吵我”,唐劲将她抱进怀里,哄着她,“好了好了,你继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