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其轩瞪着他,“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都这样了还笑得出来,他提醒他:“多少人看不惯你退出唐家,他们是要你的命啊,朋友。”
“唐家的事,我有分寸,不说了。”
他无意再提,他的心里有了人,“正好,你帮我查一个人。”
邵其轩是聪明人,“昨晚救你的人?”
“嗯。”
“那个姑娘救了你之后,尹皓书他们找到你,她早就跑了,连个招呼都没有打,大海捞针啊。”
唐劲一笑,“昨晚她帮我包扎时打的蝴蝶结,我留下来了。那个手法很特别,应该是有人特地教过她的,更像是某种课程训练。你查一查,应该能查出来谁会这种包扎手法,再去查这样的组织教过谁,比如公益活动、福利院义务医药培训等等。我猜得不错的话,她会在里面。”
“……”
邵其轩盯着他看了半晌,无语。
“唐劲,”他诚心实意告诉他:“你退出唐家真是可惜了。你这脑子,不用在唐家的刀光剑影里,用在泡妞这回事上,你浪费不浪费。”
“没关系,唐家不止只有我一个人。”他摸了摸左臂的伤口,跟过去告别时,隐隐作痛:“唐家不适合我,迟早是要走的。”
邵其轩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唐劲的情况他了解,走到这一步确实是迟早的事。善良的邵医生既说不出“想开点”这种根本想不开的废话,也说不出“你还有我呀!”这种站队的态度,唐劲说得对,唐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邵其轩身为两方的熟人,思虑之下还是保持了中立的态度。
他收拾了一下医药箱,腹诽他,“然后呢,轰轰烈烈地退出了唐家,大好人生就用来追女孩子了?”
邵其轩话里的责怪,唐劲听得懂,他没有生气。事实上,这个男人很少生气,言简意赅地给了两个字:“意外。”
这就算是解释了。
邵其轩叹气,他为他担心。
“人啊,在身体和意志双重脆弱的情况下,会特别容易被感情左右,以为那就是喜欢了,”邵其轩站在医生的角度,泼他冷水想让他清醒:“你要追女孩子,当然没有问题,追不追得上,你损失也不大。但人家女孩子就不一样了,唐家出来的,手段都了得,你这么一追,你不当真,女孩子会当真的。”
“呵,我没那样的运气。”
“嗯?”
想起最后她告诉他的那一个名字,看她的表情他就知道,她在说谎。
“是我已经当真了,她没有当真。”
苏小猫连续一个月神经过敏。
晚上九点,做完现场采访回到公寓,苏小猫在楼梯口猛地回头。小区门口不远处即是繁华的主干道,车如流水马如龙,人人都可疑,人人都像是她的自寻烦恼。
“……”
苏小猫抓了抓头,有些烦躁,无法解释心里“似乎被人盯上了”的阴郁感觉。
她盯了一会儿,眼中有煞气,连小区里散步回来的哈士奇都被她的目光震得倒退三步,硬要主人抱着走。
苏小猫收回目光,回房间后掏出《毛泽东选集》,大声朗读:“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中气十足地念了三遍,这才把心魔压了下去。放下书,苏小猫呼出一口气,关了客厅的灯进房。
她不会知道,灯灭的一瞬间,楼下一个人,点燃了手里的烟。
一辆黑色幻影,停在楼下多时。唐劲手里的烟徐徐燃着,视线始终不曾从她的窗口抽离。他跟了她一个月,不得不佩服她身为记者的本能与直觉。他是从唐家出来的,要跟一个人,易如反掌,但即便如此,竟还是被她发现了。他看得出来,她在尽力找他,他升起些玩味,这么好的直觉,做记者真是可惜了,如果做警察或是别的,比如加入唐家,她势必会一夜成名。想到这里,唐劲有些珍惜,真好,一个有灵性的女孩子,在尚未入世太深的时候,被他遇见了。
他的手上有一份关于她的调查资料。详尽完整,囊括了她二十七年的整个人生。打架胡闹,嬉笑怒骂,她有一份好热闹的人生。
“苏小猫……”
当唐劲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阵莞尔。相比“苏洲”这个假名,“苏小猫”这个名字显然更像假名。但不知怎么的,他内心不由升起一种“就应该是这样”的感觉。是的,这个名字才像是她,狡黠的,近乎狡猾……
唐劲下车,靠站在车门口,低头吸了一口烟,在夜风中仰视这栋公寓的二十楼。就是那里,她在。他忍不住去想她现在在干什么,这么晚了,普通人该是睡觉了,可是如果是她,那就不一定了,说不定在搞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手机振动,他接起。
跟了他很多年的尹皓书在电话那头问他:“您要的宋彦庭先生的资料已经发送至您邮箱了。至于宋氏,您需要查吗?”
“不用了,”男人给了指示:“就先到这里好了。”
“二少爷,公事的话,还是查周全一点比较好。”
“不是公事,”他开口,直面自己的心:“是私事。”
苏小猫开始陆续收到唐劲的礼物。
唐劲送礼物送得很有技巧,不挑最贵的,挑最有用的,时机也选得很精准,让苏小猫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苏小猫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是一台单反相机。
那天她和摄影组搭档小林外出采访,小林人不错,就是做事不行,空有一腔热情,能力赶不上野心。一个没拿稳,把相机摔得稀巴烂。苏小猫当场就无语了,传统媒体跑现场注重的就是一个质量问题,没有相机还了得。
苏小猫临场救急的水平一流,出来跑江湖靠的就是这点本钱。眼珠转了转,四下一望,看见旁边就有一家单反相机店,苏小猫二话不说,对小林吩咐道:“我去找相机,你守着,踩好点占好位置!”,一溜烟就跑了。
别看她腿短,跑起来倒是挺快。
一分钟后,苏小猫已经趴在了旗舰店的专柜前。
眨了下圆溜溜的大眼睛,先卖个萌:“老板,江湖救急呀。”
跳下专柜,开始说正事:“《华夏周刊》听过吗?排名第一的财经类周刊啊,出来办事把相机摔了,能不能先把你们的展示品借我用一下?一下就好!我都不会多用两下。”
店经理很为难:“这个……万一你们用坏了,这个责任我负担不起的。”
苏小猫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我们堂堂《华夏周刊》,用坏了你还怕我们跑了不成?我以人格担保!”
她常常拿自己的人格出来做保证,把她那点人格用得颇为铺张浪费。这些年说了太多类似的话,别人信不信不知道,反正苏小猫自己都信了。
店经理仍是摇头,说不行,不行。
苏小猫屁股一坐,赖着不走。她有经验,这器材是真贵,耗一耗也是要的,表示尊重嘛。
事情却出乎她意料之外。
副总经理上前,向总经理耳语了几声,对方看起来很意外,对苏小猫说了句“苏小姐,您稍等”,不一会儿就给她拿来了一台包装精美、最新款高端配置的单反相机。店经理笑容可掬道:“唐劲先生送您的,钱已经付过了,您拿走就可以。”
“……”
唐劲?唐进?还是唐竞?
哪个都想不起来是谁……
店经理适时对她道:“唐先生方才在这里,这会儿已经先走了,说不想打扰你工作。唐先生让我转告,他是为了感谢那一晚苏小姐对他的救命之恩,所以一点薄礼,还请你收下。”
“……”
苏小猫眼睛一溜圆,终于想起来了。是那一晚,那个重伤的人!
“这个……”
她正踌躇着,小林这个败事有余的家伙像一阵旋风似地刮了进来。一见她面前的相机,火急火燎地拿了就走,顺便将她一同拉走。
“小猫你发什么呆啊!赶紧来啊!同行火力太猛,我一个人占位占不住了!”
“……”
当苏小猫反应过来时,只看见小林已经像对待前一台相机那样粗暴地对待着这一台相机,咔嚓咔嚓一通狂拍,在人群中被挤得又摔了好几次相机。苏小猫嘴角一抽,知道这台相机差不多也是该撞的地方都撞了,她不想收也还不回去了。
苏小猫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收了第一件礼物。
傍大款是个罪恶的深渊。
有了第一次,就有后面的无数次。
苏小猫有一天心血来潮地想:她到底收了唐劲多少礼物?
小猫是个行动派,当即把家里的、办公室的、被小林顺手拿走用的,都要了回来堆在一起,这才发现,竟然把客厅的玻璃桌都堆满了。苏小猫惊呆了:什么时候起,她的生活作风已经堕落成这样了……
他甚至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过。
在她需要的时候,托人一送,她顺手一用,久而久之,几乎将他视为了理所当然。苏小猫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与这个男人不曾再见过,却已让他深入了她的生活,习惯了他的存在。
苏小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觉得事情错得有些离谱了。
这一晚,唐劲回到公寓已是晚上十点。
“星辰一品”,这一栋位于市中心的复式公寓是本城的标志性建筑,就价格而言在几年前就已是天价,颇有意思的是,似乎也无人对此有异议。这个世界的规则昭然若揭,一些人需要身份的象征,一些人需要精致的生活,一些人需要有仰望的具体形状,“星辰一品”就是满足所有人的存在。
唐劲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占据他想念的身影。
苏小猫正双手环胸靠在他公寓门前等他,站也没个站相,整个人松松垮垮,站得歪歪斜斜。唐劲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她对他而言有一种救命恩人的后遗症,她怎么样他都觉得很可爱。
“苏小姐。”
“……”
苏小猫抬头,有一瞬间的恍神。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地,与他对视。这个男人好看成这样子,令她有些措手不及。那一晚,夜深了灯灭了伤重了她走了,都没有好好看他一眼,只记住了那一把温柔好嗓音,念一念名字就能让人忘不了戒不掉躲不开爱不完。
他存心地,音调越发温柔,“苏小姐是怎么找到我这里的?”
苏小猫莫名地有些喉咙干,“啊,这个,你送给我的礼物中,我找到了保修地址,上面写着你的住址。”
他莞尔。
那是他故意留下的地址,而她真的找来了。他好喜欢这一种感觉,他好喜欢她慢慢来到他身边。
唐劲看了一眼她身边一袋子的礼物,明白了她的来意,把后路都切断:“苏小姐,送你礼物,我没有打扰你的意思,只想表达那一晚的谢意。所以,若你今日把它退给我,我是不会收的。男人有男人的尊严,苏小姐你说是不是?”
“……”
苏小猫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嘴巴。她很少有反驳不了的时候,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每每和他遇见,她一张巧嘴总说不出太多的话来。有时她会怀疑,她是否已被这一把声音诱惑住,有时甚至,她无端端地会为他担忧起来,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君子,君子都是先落难后成功的,但大多数君子都是落难之后就失败的,她不希望他会这样,她不能想象这一把好嗓音落难时的呜咽。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是下定决心,望着他,开口:“那,这些礼物,我收下了。但到此为止,可以了。以后我和你,没有交集的必要了。你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没有要参与你那个世界的追求。我这么说,你应该是明白的。”
这就同他划清界限了。
她走得很快,欠一欠身,连一声“再见”都没有,一步跨出去头也不曾回。人到底是奇怪的东西,既有文明体的理智,又有走兽式的欲望,她对自己说做得对,也对自己说不要后悔。无论如何,那一把嗓音再好,她此生仍是没有参与一个被追杀与反追杀的男人人生的欲望。
唐劲看了她很久。
人走了,电梯降了,楼空了,心还没有回来。
“苏小猫……”
他念了一声,又在心里多念了一遍。
男人右手拿着手机拨下一个号码,左手刷了下密码卡进入公寓,关门的时候手机刚好接通,他像是做了决定,终于下了重手,“好久不见,是我。呵,对,有件事我想拜托您……”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
苏小猫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撞在自己身上,总是郁闷的。
此时她正被人压着,老实地按在椅子上,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按着她的肩膀,她左右来回地看了会儿,心里琢磨着今晚从这两个人手下逃出去的可能性估计是不大了。
这是这座城市著名的夜店。高层建筑,全透明玻璃墙。外面,世界安静;里面,酒、音乐、人,纸醉金迷。一个作乐的好去处,却成了她的不详之地,她有些郁闷,觉得自己也许天生没有玩乐的命。
苏小猫今晚被抓得不冤,她调查一宗新闻事件的主角,调查进了不该进的地方,此刻这儿的老板正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地对她讲道理:“苏小姐,你查你的,本来我是不该管的;但你查的是我这里的客户,你搅了人家的好兴致,人家投诉起我来了,说我疏于管理,把场子都开坏了。我是个生意人,底下那么多兄弟靠我这儿养着,客户有意见,我赚不到钱,兄弟们都不干了。苏小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苏小猫盯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招呼了个调调:“曹老板啊。”
没错,这人姓曹,名字和历史上那一位著名的枭雄有异曲同工之妙,叫“曹槽”,圈子里尊称一声“曹老板”。担得起这一声称呼,自然有他担得起的道理。这座城市不缺场子,但能把场子开得这么阔,开到黑白灰通吃,却只有曹老板一个。某种程度上来讲,曹老板是公平的,不认人,不认理,只认钱。是他的客户,他保;出了这道门,他再不过问。犯忌讳的,曹老板会让他明白有些人的忌讳犯不起。苏小猫他是认得的,苏记者的胆量和伎俩都使她这个人名声在外,曹老板是颇为欣赏的,但再欣赏,也容不下她犯忌讳。
苏小猫是清楚这个理的,也不打算卖萌了,似笑非笑了一声,“曹老板,保客户,也得有个底线。吞人血汗钱的,害人丧命的,这种人你保了,可把一辈子的功德都泼出去了。”
“功德?”曹老板笑笑:“我信这个的话,就没法干这一行了。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人到了一定年纪,一定地位,谁说得清这个?圣人也糊涂。”
苏小猫升起些怒意,挣扎了下,“放手!”却又不敌,被人压制了下来,肩膀上一道用力,咔咔一声,她痛得差点以为骨节错了位。
“事情总是要解决的。你在这儿,我总不放心。”曹老板声音幽幽,视她如草芥,转身对助理吩咐道:“这栋楼,二十层的位置,有一块玻璃墙松了,你送苏小姐下去,擦一擦玻璃。小心了,别让她掉下去;当然了,若是她自己不小心摔了出去,就只能打电话叫救护车处理了。”
一宗灭口的谋杀,就此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