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劲看了一眼这伸来的手。
他清浅一笑,让这手悬在半空中悬了一秒。
就这一秒的动作,场面上的人已经明白了,高下立现。
江湖中,同人握手讲的就是一个身价对等。主动的那一方,与非主动的那一方,哪个向哪个示好,一目了然。身价高,就有选择权,这伸来的手握不握,这递来的交情要不要,全凭他说了算。
贺四爷笑意不变,笑得一脸朴素,没有把手抽回。他心里明白,有机会同眼前这人握手打交道的机会,可不多。
唐劲给了他薄面。
一秒之后,男人伸手,单手握了握眼前这双布满皱纹的手。握了下,松开。唐劲声音清浅,绕唇而起,“贺四爷的好地方,自然是要来见一见的。”
贺四爷收回手,笑意更深了。
不由得转头训斥林薄深:“混账!唐家二少爷大驾光临,竟也没有向我提前通报!怠慢了,你负责吗?!”
林薄深被训得出了一身汗,他弯腰致歉,心里一百个窝囊。
不错,他是记得,在邮轮出港前他例行看过所有登船游客信息。公海赌场,讲究的就是一个安全,什么人来玩,先查清楚了,开赌场的心里也有个数。林薄深也记得,游客中确实有一个叫唐劲的名字,但这人登记的信息实在是太唬烂了,递来的名片上写的身份是“浙江小西村商品城营销经理”,一股浓浓的义乌小商品城推销员既视感,林薄深就算是当场见了登记信息也没把他当回事。
唐劲开口,将这回事推得一干二净:“出来玩,总不想大张旗鼓。贺四爷,你说是不是?”
“对,对,这个自然。”
贺四爷倾身,带着点攀交情的意味问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儿是?”
“找人。”
“找谁?”
唐劲单手一指,指向了正被架着差点被扔进海里的苏洲,“我找他。”
“……”
贺四爷一愣,场面上的其他人跟着一愣。
半晌,贺四爷回神过来了,视线来回在这两个人身上打量。这是江湖上的老手,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你找他是为了?”
唐劲好整以暇:“算账。”
“……”
贺四爷一愣,其他人跟着一愣。
倒是被绑着的苏某人此时灵活了起来,他心无杂念,见到了唐劲就脚底抹油,迅速对绑着他的林薄深道:“不是要扔我进海里吗?赶紧地,快扔吧,别耽误!”
“……”
林薄深本来就踌躇不定,听他这么一讲,更踌躇了。眼前这人的形象显得愈发不清晰:有一丝邪,一丝恶,还有一丝背景深不可测……
贺四爷不愧是场面上的老手,第一个回神,迅速地表了态:“唐家二少爷要的人,当然没问题。”刚说完,立刻给了林薄深一个眼色:“薄深。”
林薄深将人放开。
贺四爷今晚给足唐劲面子,放了人,也不欲停留,对唐劲笑道:“人,是你的了。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唐劲你今晚还有什么吩咐,记得找我。”
唐劲微微颔首,简洁明了,“好,我记在心里。”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这艘邮轮的豪华程度十分可观,如同一座小型城市,有心不想照面的话,怎么也碰不到。
走下楼梯的时候,林薄深颇有些不甘心,压低声音问:“四爷,您就不问一声,唐劲要算的是什么账?万一,他说的是谎话……”
“说的是谎话,我也得把这谎给他圆完了。”
“……”
林薄深一愣,连脚步都停顿了一下。
贺四爷缓缓走着,动作很沉。那是一种,经历过太多起落的老江湖看透了一些真相,才会有的斩截。
“薄深,知道我为什么放着陆上那么多赌场不开,跑来这危险的公海开这个呢?”
“这……大家都明白的,陆上的赌场,大抵是被垄断了。”
“被谁?”
林薄深抿了抿唇,半晌,答了两个人人皆知的字:“唐家。”
贺四爷眼底一片幽深。
“薄深,这就对了。赌场的祖宗到了我面前,他要人,就算他要抢,我也只能随他抢。给我一个台阶下,让彼此都好退一步,唐劲今晚已经把面子做足了。这个抬举,我认。”
邮轮甲板上,两个人一个站,一个猫着腰,谁都没先开口。
唐劲负手望着眼前这人,沉默了半晌终于打破场面,声音里有一丝讥诮:“刚才不是要跳海吗?跳啊。”
起风了,海平面卷起一个接一个的浪,拍打着船身发出轰鸣的声音。这个叫苏洲的人没来由吸了一口冷气,头皮一紧,手臂生起一层鸡皮疙瘩。
苏某人方才面对贺四爷,态度横得犹如蛟龙翻江,现在到了唐劲面前,却战战兢兢,背都挺不直。
好半晌,浮起一个虚情假意的微笑,“大家这么熟了,别这样嘛……”
唐劲盯着他,视线几乎赶尽杀绝,“公海赌场,玩很爽?”
苏洲继续傻笑,不尴不尬地,“一般般啦……”
唐劲走向他,站定,问:“信不信我真丢你下去?”
“没关系啦。”
他挥挥手,一时大意,说溜了嘴:“我贴身穿了救生衣……”
话说得不像落难,倒像是炫耀。倒是本能反应提醒了他,不能再说了,于是才说了一半,就住了嘴。
唐劲一把上前,扯住了他的脑后衣领。
苏洲一愣,“干什么?!”
唐劲手里用力,转身拖了他就走。苏洲一时不察,整个人被他拖在手里,他力气又不敌唐劲,脚沾地也站不住,几乎是一路被唐劲拖在了地板上。唐劲心里发了狠,见到桌椅及一切障碍物都不避,将人从障碍物上拖行而走,苏洲被他拖得一路嚎,乒乒乓乓两条腿几乎被倒下的桌椅砸到断。
苏某人一路被拖进唐劲的海景套房。
这还不止,继续被拖进套房中的浴室。
唐劲把人丢进浴池,苏洲脚底打滑,连人带衣地滚进了池里。他扑腾了两下,站起来,呛了好几口水,刚想开口喊冤,一股冰冷的水流已经兜头对着他冲撞来了。唐劲站在浴池外,手里拿着淋浴器,水量开到最大最猛,水温调至最冷,毫无同情心地对着他猛烈冲击。当年敌人对革命同志怎么样,唐劲现在就对眼前这人怎么样,只恨身边没有辣椒水,否则一样上。
浴池里的人被冰水冲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两手挡在面前,一嗓子嚎起来:“冰水啊!”
唐劲作恶做到底,水温一下调到最热。
浴池里的人像虾似地猛地弹起来,嗷地一声叫:“烫烫烫!”
唐劲把手里的淋浴器往他脚边砸去。
砸在浴池边,发出沉闷的巨响。淋浴器咕噜咕噜一声,滚进了浴池,水流继续喷着,在浴池里冒出一个一个的小泉眼,聊胜于无地将两人间的沉默稍微打散了点。
唐劲没再看他,转身就走,声音有些恨:“苏小猫,把你不男不女的样子收拾干净。不会收拾的话,我替你收拾。”
话音刚落,浴室的门就被人重重地关上了。
浴池里的人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笑了。
“生这么大的气……”
她打开浴池的水,躺下去,水温正好,将身上的寒意都驱散了。她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哼,动手将身上早已湿透的衣服一件一件剥下来。
用来伪装的少年模样尽数褪去。
水面下,一个娇嫩的少女身躯,泛着折射的光线,勾出这具身体原始的轮廓。
见一眼,血脉贲张。
苏小猫这一顿收拾,把自己收拾得很舒坦。
她是个不会为难自己的人,做人的准则是“先享福,后吃苦”。转世为人,多大的福分,世间来一遭,她头一个不会过不去的就是自己。作为一个记者,她会讲公理和道义,但作为一个人,她也不会跟自己的低级趣味过不去,往往抓住机会,见缝插针地吃喝嫖赌。
这间海景套房堪称精致绝伦,连浴室都处处透着奢侈的豪华。浴池边上点着香薰,一束布鲁斯玫瑰静静置于香薰旁的玻璃瓶中。苏小猫躺在浴池里,发出一声满足的感慨:“资本主义腐败啊。”
转头,看见一旁的布鲁斯玫瑰,苏小猫饶有兴趣地拿了一枝。很正的粉色,温温柔柔的眼色,见一眼,柔软到心底。苏小猫唇角一翘,果然是唐劲的品味。连花都似人,不热烈,不绝对,对人对己都留有余地。
苏小猫摸了摸花瓣。
又嗅了嗅,花香袭人。
她咬了一小口。
一小片花瓣,被她以唇撕下,舌尖一卷,连花香一起,卷入了口中。
苏小猫豁然起身。
这是一个很有执行力的女孩,透着斩钉截铁的潇洒。她湿哒哒地走下浴池,用毛巾擦干了头发和身体,又站在衣橱前看了会儿,拿起里面的睡袍穿上,在腰间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收拾好了自己。
手搭在浴室门把上的时候,苏小猫勾起了一个狡猾的笑容。
门外,是战场;她知道,她的对手在哪里。
浴室里的人出来的时候,唐劲没有转身。
没有转身,也看到了她。
海景套房有一流的景观,卧室里一整面的玻璃窗,海平面以深沉的面貌迎接每一道视线的注目。卧室内灯火通明,唐劲正站在落地窗前,苏小猫的身影倒映在落地窗上,唐劲看见落地窗里的人影,正走向自己,噙着一抹盈盈笑意。
一双手,从身后覆上了他的眼睛。
今晚,苏小姐饶有兴致,“猜猜我是谁?”
唐劲纹丝不动。
苏某人双手不放,覆着他的眼睛,贴上他的后背。她不够高,只够得到他肩膀,但也正是这个角度,令她得以见到他当下冷峻的侧脸,这是他心情阴郁的表现。他不是一个阴郁的人,偶尔为之,其中为她的原因占据了大部分,这让苏小猫不仅没有反思的迹象,反而升起些得意来。这是一个很狡猾的女孩子,在判断一个男人在不在意自己、喜不喜欢自己这一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而唐劲,显然已经给了她最好的答案。
她心情愉悦,放开了手,同时环住了他的腰,滑至他面前,对他偏头一笑,“是你聪明、有趣、智慧、漂亮的老婆呀。”调情还不忘夸自己一顿,真是死不要脸的。
唐劲低头看他。
这真是一个很狡猾的女孩。
如果今晚他与她之间存在着一场战争,那么她的出场方式,就已经为她赢得了漂亮的一分。她令他的视线陷入黑暗,人在黑暗中,感官会变得异常敏锐。他闻到她的味道,听到她的声音,浓烈、诱惑,令他情不自禁,暗自想象她此时的样子。下一秒,她就成全了他,如大戏开场,她站在了他的面前,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合二为一,惊艳动人。
他忽然出手,掐住了她的腰,将她扣向玻璃墙。
她的双手被他单手扣住,高举过头顶。
苏小猫莞尔,这是一个骨子里流着征服欲望的男人。再温和,也懂得进攻。
他开口,问得慢条斯理:“你还知道,你是我的人?”
苏小猫笑容很甜,话却不那么有甜味,“这个,你倒是有所误会了。我是你老婆,不代表我承认,我就是你的人了。”
唐劲目光森冷。
他常常觉得,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异常厉害。会撒娇,也懂得撒娇,令人疏于防备,以为她无害,往往在见到她另一个面貌时会有种不适感。她稍稍一亮,亮出她脑中的逻辑性,会令人防不胜防。她的逻辑是缜密的、完备的、只为她一人服务的。巧言善辩、出其不意、一招制敌、冷静自持,这些词几乎就是为她量身存在。这样一个人,这样的矛盾体,令唐劲一边深恶痛绝,一边欲罢不能。
他沉声问她:“所以,这就是你对我说谎的原因?”
“说谎?这么难听的……”
嘴上这么说着,面上却仍是很甜。苏小猫很少生气,尤其是对唐劲:“是不愿意你为我担心,所以才做的善意的举动。”
“哦?善意。”
他笑笑,盯着她,含着一股切齿之恨,“半个月前,故意和我吵架,惹我生气,故意激怒我,离开这里,去日本散心,就是为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进行你的这桩调查,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亲自来公海赌场,一探究竟。苏小姐,你的计谋过人,手段也了得,甚至不惜用在我身上。你所谓的善意,是不是这样?”
“不然呢,”被拆穿,她并不打算否认:“我不愿你为我担心,更不愿你为我插手。”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他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身份。她的工作性质需要她客观、公正、中立,而这世界上大部分的客观、公正、中立,都需要代价与牺牲。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她对他有些礼貌的歉意,她并不打算否认,这样子的牺牲里,也包括了他的好意。
唐劲看着她。
他看了很久,几乎令她有些气息不稳。
她是一个不太能承受太多“专注”的人。长夜安眠才一梦,对月独饮仅一杯。她喜欢“刚刚好”的东西。刚刚好的感情,刚刚好的人性,刚刚好的取舍。只有他对她的专注,太多了。有时她会睡到半夜忽然醒来,发现他仍未睡,坐在床头摸着她的头发,正在看她。每当这时她都会将他拉下,强迫他睡觉,这样子她才会觉得,两不相欠。连睡眠都不欠他,刚刚好。
唐劲忽然放开了她,轻声问:“苏小猫,你懂‘夫妻’两个字的意思吗?”
——我本来就不懂啊。要不是你死缠着我,我也不是很想嫁给你啊。
苏小猫两眼一溜圆,差点脱口而出。
但唐劲转身离开的动作,令她收住了口。
“很晚了,你休息吧。”
他对她说了这句话,没再跟她过不去,也没再理她,一个人走了出去。苏小猫看见客厅的灯亮了起来,她几乎能想象他独自在客厅坐一整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个人消化情绪的样子。
苏小猫挠了挠头。
哄男人,不是她的强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