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
周望屿一鼓作气地跑到了操场前,捂着膝盖弯着腰,剧烈地咳嗽和喘气。
他抬起头,视线却一下开阔起来。
是一个晴朗温暖的夏夜,天穹深蓝,繁星静谧。
夏风像是致密的丝绸,又像清洁的海浪,从他的身边轻缓淌过,大地黯淡,天空明亮,星星是草野中的萤火,又是掩在橘皮里的烛光,周望屿想起一些深切温柔的回忆,来自他的童年时光。他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叹出。
他一言不发,沿着四百米长的塑胶跑道慢慢行走,他听见细密的蟋蟀叫声,草尖摩擦着草尖,窃窃私语。在他怒不可遏地说出那些不计后果的话前,他甚至没意识到第一名带来的压力是这样潜移默化,又是这样让他难以忍受。他甚至开始厌恶起自己唱的每一首歌,学的每一支舞,更不知道自己参加这个节目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他应该是为了证明什么,但他到底想要证明,又或是得到什么呢?
周望屿在看台前停下了脚步。
很可能是因为内心的踟蹰不前,又可能在一瞬时里忘记了前行道路的样子,总之他停下脚步,却看见在浓黑的深夜里,光和影的模糊廓形逐渐浮现,他的眼睛适应了黯淡的光线,看见看台上鬼鬼祟祟地蹲着一个人影,那个人蹲着身体,在台子正中摸摸索索,周望屿听见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一把锁被打开了。
而后他听见了小声的哼唱,漫不经心的,不着修饰的,旋律却非常熟悉。
那个人从面前的匣子里取出什么,周望屿屏住呼吸,向一旁走了几步,在繁密而黯淡的星光恰恰好能照见的地方,他看见了那个人高挑挺拔的身姿,面部的线条模糊,那人直起腰,手中的东西是一把小提琴。他动作熟稔地将琴搁在左肩侧的锁骨上,在他轻轻扬起琴弓的那一瞬间,天地忽然万籁无声。
闪烁的星星也停顿,窃查的虫鸣也咽声,风停下了远行的步伐,而周望屿屏住了呼吸。
在星海下,男人直立的身体紧绷,第一个乐句有些紧张,像是堰塞太久的湖泊,流水从水坝的缝隙细细射出,显得凝滞而生涩。似乎察觉到音乐的紧张,周望屿听见一声轻而浅的叹息,但乐声没有停顿,像个口干舌燥的说故事的人,故事的开头无趣、干涩,可下一句、下下句,逐渐流畅轻快。
江河倾倒,流泻遍地。哀愁的调子像夜莺的嗓音,跳跃的韵律是少女的呜咽。
忧郁又孤寂,深邃而坚冷。好像悲痛欲绝的叹息,又好像在荆棘丛里的歌唱。
男人的肩膀松快了,他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拍慢慢地起伏着,律动着,于是风开始流动,星子开始眨眼,世界上的万物似乎都在随着乐声跳舞。尽管重音和断句一点儿也不讲究利落,但感情的泛滥却是如此自由自在,那个人并没有发现他,只忘我地拉琴,对他而言,这暖风沉醉的夏夜,星星、青草、跑道,都成为了他的听众。
黑色的剪影,面对万万千千的听众,深情而陶醉地曳动。
周望屿的手指轻轻动了动,遵循着肌肉记忆,那是他小时候弹奏的一首歌曲,他遵循着家庭的计划,从年幼时开始学习钢琴,但他并不讨厌——至少当时他是与母亲一起练习的,所以他并不讨厌。尽管那古典而美妙的旋律已经沉没在回忆的深处,但他仍旧无法忘怀。
琴声停止,琴弓扬在星海之下,带出一片余音环绕的空白。不知不觉,周望屿热泪盈眶。
世界给予拉琴人无声的鼓掌,他看见那个人将琴放下,向寂静无声的台前鞠了一躬,这才盘腿坐下,擦一擦额头的汗水。
那人这才忽然地出声,声音里少有地带着慌乱意味:“谁在那里?”
周望屿动了动手臂,发现自己支棱棱地在原地站了十五分钟,连脚步也很难迈得动,他踩了一个踉跄,啊哟地叫了一声。那头声音一顿,旋即狐疑地又响起来:“……周望屿?我听出来是你了。这么晚,在田径场瞎逛什么?”
周望屿被这熟悉的,带着戏谑嘲讽的声音刺得一激灵,立刻嘴硬:“袁弘杉,这么晚,你在这里瞎拉什么?”
袁弘杉无可奈何地冷笑一声,“说得真难听,这不是瞎拉,这是——”
周望屿截断他的话,声音平静又淡然:“巴赫的《恰空》。”
气氛诡异而尴尬一顿,周望屿冷哼,放轻声音,慢慢说:“我妈以前很喜欢。”
那头又笑,玩笑意味的话语亮出来:“周家的小少爷不高兴了?要是真不开心,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我正好今天也挺不爽的,毕竟要重新把琴捡起来,给那帮麻烦的小家伙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