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恕一个人坐在宁静得令人发慌的家中,像只没骨子的米袋子一样陷在沙发里,抬头仰望着天花板。他并没有发呆,他的眼珠子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屋顶吊灯,眼前飞舞而过的是一条条的计划。他思考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如满血复活一样坐起,精神抖擞地先给宁宥打电话:“姐,妈现在怎么样了?”
“啊,你说话好像精神好了点儿。妈脸色也好了些,睡安稳了。医生说等下可以回家。你可以说了,你那边怎么样了?”
“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件事。我工作出了些麻烦。今天简家老三闹到我公司,我老大终于忍无可忍,把我撤了。我打算今晚或者明天早上飞去北京,跟老大好好谈谈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很可能不会再回老家工作。我想这样也好。这段时间里我会比较动荡,没法照顾妈,妈现在的身体,一个人待家里我不放心,我想妈还是在上海跟着你多待几天,你多费心。还有,别让妈替我的工作操心,你看编个什么样的理由骗过妈才好。”
宁宥一边听,一边恨不得念阿弥陀佛胸口画十字,感谢老天让宁恕开始冷静下来说人话了。而且,看起来工作没丢。“我也是这个意思,让妈跟我住几天。你收起脾气,好好跟你上司谈,往往良好沟通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好结果。你好不容易爬上地方诸侯的平台,千万别因为这次的事掉下来。”
“嗯,我赶去北京,而不是等上司从北京下来找我谈的目的就是这个。我主动一点,在他眼里态度总是诚恳一点。我最好今晚就赶到北京。”
“太好了,赶紧出发,妈妈有我呢。钱要是不够,可以问我拿,别害臊,该送礼、该请客的,一点儿别缩手缩脚。”
“我知道,谢谢你,姐。那我……行动了。”
宁宥接完电话,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到急诊大病房,见妈妈睁眼正找她,她忙走过去,由衷笑着道:“弟弟好像是想通了,等下去北京,打算跟上司商量,换个城市,换个工作。妈,你就安心在我家里多住几天吧。”
“哎哟!”宁蕙儿不由得使劲捶了一下病床,仿佛力气都使尽了,整个人全都瘫软在床上,“好了,这针打完我们走吧,没事了。”
宁宥看着妈妈笑:“还没事呢,我可没力气背你回家。你好好躺着打针,等司机忙回来,咱们再走。哎哟,过节一样,天哪。”
“好歹老二身上一半的血是我的,哈哈哈,还有救。我没事了,哎哟,我困了,再睡一觉。”
宁宥看着老妈闭上眼睛就鼾声大作,还真是睡着了,她也欣慰得浑身松软,趴在妈妈身后打起了瞌睡。
宁恕第二个电话打给程可欣。铃声响了好久,程可欣才接起电话。宁恕想象得到程可欣看到来电显示时候的惊异。
“嘿,看见楼下的闹剧了吗?”
“啊,一帮大大小小的流氓,别理他们,一看就知道满嘴没一句是真的。蔡凌霄怎么可能跟那种人有交往,还争风吃醋呢?”
“他们也不算是全污蔑。我最近得罪地头蛇,他们把我的老底都挖了出来,我爸……确实是那么个人,呵呵。这事说出来反而轻松。我打算回总部了,跟你告个别,很高兴认识你。如果说我回老家工作这段日子还有一丝亮色的话,与你相识是唯一了。还有,谢谢你上回送的酒心巧克力,非常好吃。再见,小程。”
程可欣的一对凤眼生生地惊成一对杏眼:“你……哦,再见……小蔡怎么办?”
宁恕只是呵呵一笑,再说一声“再见”,挂断了电话。这一刻,他心里、眼里都是程可欣的影子。然而,再多的影子也阻止不了他。
宁恕飞快整理好行李,再背起电脑包,飞奔下楼,直奔小区大门。
简宏成接到朋友的来电:“宁恕拖着一只行李箱,背着一只包,在小区门口打车,好像要出远门。”
简宏成有点儿不敢相信:“唉,好吧,你帮我欢送他一下,看他去哪儿。我还得向他姐报告。”
朋友大惑不解,这算什么复杂关系?
简宏成朋友的车紧盯宁恕打到的出租车,他原以为不是去机场就是去火车站,可宁怒走了几个灯后,他就知道事情不对劲,忙牢牢盯紧了。
很快,车子停下。简宏成朋友抬眼一瞧,国税局。
简宏成接到电话,呵呵冷笑,反而觉得这才正常。
宁恕下了出租车,一手拖行李箱,一手拎包,走向国税局大楼。
如今这楼堂馆所都建得高端大气上档次,从大门到大楼门,之间有段漫长的距离让前去的人有充裕的时间调整心态,迎接挑战。
宁恕几乎不用调整心态,大步流星往里走。但此时,他的手机响了。宁恕鼻子里哼出一声,暂时放下行李箱,拿出手机接通时,冷笑着朝身后看看有无尾巴跟着,然后才看清楚来电显示果然是简宏成。他不知简宏成前面说了些什么,直接打断道:“让你的人来绑架我啊,你不是跟踪我吗?我就在国税局门前,没错。”
简宏成道:“跟你说两件事:第一,二十多年前,一个疯子的疯狂举动,让简、崔两家承受巨大创伤,两家所有人用二十多年的时间缝补创口,至今不曾摆脱阴影;如今若再来一个疯子,我必竭尽全力,将对两家的危害都降到最低;第二,我将把昨晚上你无法自制、满地抽搐的录像电邮给你姐。你有病,我建议你姐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好了,你进去举报吧。”
“简宏成,你什么意思?你这……”宁恕听到手机听筒里传来断线的声音,显然,简宏成将话说完就挂断了。宁恕暴躁地对着手机,又大声咬牙切齿地说出刚刚憋在嘴里的话:“你这无赖!”可没人回应,只有旁边经过的一个中年女子惊慌地小跑开去,像是躲避疯子。
女子的行为更加刺激了宁恕。疯子?宁恕定了定神,忽然脑袋一片空白——疯子!
宁恕记起来了,昨晚他在被捆后,有那么一阵子的激动,他忘了当时做了什么,只知道后来妈妈总是回避直视的眼神,总是背后打量的眼神,以及筋疲力尽的怔忡。而今早,妈妈竟然拼老命驱车去上海找姐姐,眼下昏迷在医院,有多么要紧的事,让她如此不要命?因为……疯子?
宁恕一时呆住,站在当地无法动弹。疯子?像他爸?那种无力的歇斯底里?
忽然,宁恕灵光一闪,脸上不禁露出冷冽的笑意。他对着依然举在面前的手机自言自语地道:“简宏成,你不就是试图刺激我,让我变得火冒三丈、语无伦次,影响我举报的可信度吗?你确实牛,我差点上你的当。”
宁恕冷笑着拖起行李箱,爬上台阶,冷静地、路线笔直地走进玻璃大门。
而郝家父母则是面无人色地走出看守所大门,回到阳光下依然回不过神来。
一辆空出租车经过,司机摇下车窗,大声问:“走不走?”
郝父如梦初醒,忙拉着老伴儿退两步,一只手连连摆动:“不走,不走。”
出租车嗖地开走了,灰都没扬起。
郝母这才跟丈夫道:“怎么办啊,回去怎么跟宁宥说?”
郝父叹息:“我们在宁宥面前哪还有颜面,要么破罐子破摔到底;要么别管青林说什么,我们做主意到底。”
“可青林写的也有道理,我们找的律师再可靠,怎么比得上宁宥找的专门做这方面的律师?要是业务不精,不是害了青林?”
“你看你,耳根子这么软,主意变得这么快。别人又不是我,你儿子都不肯容忍你一变再变。别管了,事已至此,我们别管青林说什么,我们自己请律师。我这几天看法律书,我会看着律师怎么做。”
“不行啊,万一失误可不是小事,关系到青林多坐几年牢啊。”
“你这就叫患得患失。照你这黏糊劲儿,哪个律师你都不会信。就这么定啦,我可没脸回去求宁宥请回她那律师。”
“问题是……青林信里说宁宥请的律师好,他比我们更清楚啊。”
“青林他现在还有魂儿吗?早乱了方寸。你看他的字,每条竖线都不直,你能指望他的脑袋清醒?你能指望他拿出清醒的结论?”
郝母忙戴上老花镜看,果然。她哭了,却埋怨道:“你怎么知道青林不清醒?再慌,也已经关上这么多天了,还能不冷静下来?你是不肯拉下老脸回去求宁宥。你这臭知识分子,为了老脸,连儿子都可以牺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
郝父急了:“我怎么会不管儿子?你看着,我这就打电话给宁宥,你等着听她拒绝。”
郝母擦着眼泪道:“你开免提,我得听着。”
郝父摘下近视镜,背着太阳,小心操作手机。电话倒是很快接通了,打电话这动作他熟悉,可找免提就有点儿辛苦了。没等他找到,宁宥的声音已经从听筒里传出来。郝父来不及找免提,连忙一声“喂,宥宥啊”,但捂住麦克风问郝母:“你刚才有没有听清宁宥喊我们爸爸、妈妈了吗?”
郝母啧一声,将手机抢过来,大声道:“宥宥啊,我们在看守所呢……”
“啊,我在医院。我妈晕倒,抢救呢,对不起,现在没空接电话。”
“哦哟,你忙,你忙。请你妈保重。你们在哪家医院?我们过去看……”郝母说到一半就发现通话断了,“这么巧?宁宥妈晕倒进医院……昨晚我们去她家,她妈都不在的,哪能一大清早就赶来上海晕倒?她妈又不住松江,跳上新开的地铁蹽腿就能到的。”
“喏,软钉子。我们昨晚摆明了不相信她,脸皮已经撕破,你还敢回去找她?我早跟你说了。”
郝母气得眼泪又出来:“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么大的事情面前,她受我们几句话的委屈又怎么了?大家还不是为了青林?也不怕晦气,说她亲妈晕倒,做人真是小气来的。”
“那倒不能这么说,你首先不信任她,她不当面拒绝我们已经是客气。走吧,先去书店找法律书。”
郝母摇摇头,又点点头,这才肯听丈夫的话。
宁宥接了郝父、郝母的电话后,整个人给打清醒了。脑袋一清醒,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推测出郝父、郝母在郝青林那儿撞到了南墙。毕竟郝青林曾经跟她朝夕相处多年,对她的人品了解至深,知道她不可能对他落井下石。而宁宥走那一步棋的时候,也早知道郝青林必然拒绝他父母的建议。但她又怎么可以不走这一步?宁宥挂着冷笑,抱臂看输液瓶,等液体快见底,不紧不慢叫护士来拔针。
宁蕙儿被拔针弄醒,迷迷糊糊地看着女儿问:“刚才好像听见你打电话。”
“是啊,灰灰的爷爷、奶奶来电话。”
“没跟他们说我躺医院吧,别害他们大老远地过来探望。”
“他们忙着呢。他们不敢相信我肯认真替郝青林打官司,听信了郝青林外面那个女人的话,打算自己找律师,昨晚找我把事儿定下来,今天去看守所让郝青林改签,结果郝青林不肯。他们这下尴尬了,又厚着脸皮来找我,我说你在医院,我没空。呵呵,他们肯定以为我找借口回绝他们,正生我气呢,怎么可能来看你?我们可以回家了。”
宁蕙儿揉揉眼睛,伸手让女儿扶着起身:“我还以为是老二来电话呢。到两个小时了吗?”
宁宥愣了一下,道:“还没到两个小时。”
宁蕙儿忧心忡忡:“快到了吧,也别等了,我们打个电话给他。”
宁宥郁闷地道:“我正跟你说我的委屈呢,你怎么打岔打得我头脑都摸不着了呢?”
宁蕙儿也显然不好意思了,忙回想了一下,道:“你公婆怎么做事的……啊,郝青林外面那女人还没散……”
宁宥心里很没意思,打断她妈的话,道:“是啊,儿子要紧,做爹妈的大概都这么想。妈,你拿我手机给老二打电话,我去个洗手间。”
宁蕙儿道:“你这是说我呢。”
宁宥厌倦地横了一眼,懒得回答,自顾自去洗手间,更是心灰意冷了。
想想这世上,还有谁是一团热心地把她摆在前面,事事为她着想呢?儿子郝聿怀是当然的,而另一个竟然是简宏成。宁宥有些哭笑不得。她其实没去上洗手间,而是怕拉下脸来闹得母女不愉快,才借口走到外面平静一下。等情绪差不多平复了回去,她又能微笑说:“妈,能走吗?不行我去借辆轮椅来。”
宁蕙儿忙道:“我们慢慢走出去吧。宥宥啊,刚才是我不对,我没把你的事当事。我让你弟弟吓到了,现在别的都管不到了,只想着他可千万别学你爸,一条道走到黑,害得全家几十年都不得安宁。再说,我知道你一向有本事,把自己的事处理得服服帖帖,不用我操心的。唉……”
“唉,为了老二,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呢。我让司机开到大门口来。”
“你公婆那儿……”
“随他们去。他们会争几天气,最后还是得让我来。我晾着他们。是时候慢慢脱离关系了,省得他们误以为我三从四德。”
“唉,别太精明啦,到底你一个人在上海,有时候有个急事,要找人照顾一下灰灰什么的,还得靠他们呢。”
宁宥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刚才想了一下,郝青林出事后,谁帮我了?除了志同道合的朋友,那是没说的。其余只有公司的老总、律师、司机,都是随叫随到,效率一流的,而且我心里百分之百打包票,他们有多可靠,我可以闭着眼睛托付。为什么呢?因为我在公司里靠得住,他们要用我,就得管我的闲事,完了还钱货两讫,互不亏欠。说到底,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呵呵,我算想明白了。”
宁蕙儿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好生尴尬:“家人不是不帮你,是插不上手。我不是到上海转一圈,第二天就走了吗?实在是你把自己照料得很好,不用担心你。”
“我小时候也以为妈妈是钢筋铁骨。到郝青林外遇之前,我以为自己也是钢筋铁骨,其实不是。”
“咳咳,你说出来最好,最好。好在你弟弟那儿也想通了,我在上海多住几天,陪陪你。好了,别搞你老娘脑子了,我头还晕着呢。”
宁宥连忙扶起老娘,往公司车里送。靠自己,对谁都别奢望,反而心境豁然开朗,阳光格外明媚。一体两面,爱自己,必须放在第一位。
简宏成与宁恕通完电话,便叫来助理,吩咐下去一大堆事,完了便匆匆上车,飞驰回老家处理。
他首先一个电话打给田景野:“宁恕做人相当不上路,你得当心他。他好歹是他姐姐一手辛辛苦苦带大,我高中时就知道宁宥把好吃的、有营养的都让给宁恕,可宁恕竟然为了打击我,不惜利用宁宥。他连这样的姐姐都能利用,他还有谁不能利用?”
开车的司机都听得忍不住偷偷从后视镜看看老板。
田景野笑道:“这么激动干吗?你不如直接说你吃了宁恕的大亏。算了,忍下这口气,算是你为宁宥吃的亏。”
简宏成依然激动地道:“我早把他跟宁宥划分开了,他是他,宁宥是宁宥。那小子今天吃了我一棍,我三言两语给过去,他一辈子都得有阴影了,我现在想不好该怎么跟宁宥说。说实话呢,怕她接受不了,不说又不行,我得让她明白宁恕是个什么人,别再让宁恕利用了。你说宁宥那么个小身板,宁恕好意思利用?还他亲姐呢。我姐对我怎样,我都没利用我姐,这人品太坏了,得尽早让宁宥清醒过来。”
田景野实在忍不住,压根儿严肃不起来:“行了,行了,车轱辘话到此为止。你不就是又想要我替你传话吗?传材料过来。”
简宏成激动地道:“我这回想自己跟宁宥谈,很彻底地谈,过去、现在、未来,一起谈。”
这回田景野严肃了:“她还没离婚,你不能,这是原则。宁恕的事,你只能就事论事告诉她,其他请免谈,别给她添麻烦。你还嫌她现在活得不够累吗?”
简宏成不耐烦地道:“摊牌了,我名正言顺替她把所有事扛过来,她还累什么?问题是,依你看,她看得穿吗?”
“你问问你自己,你获知宁宥是谁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什么。往往等你过几天荷尔蒙降下去,你会发现你的第一反应会是你一辈子的反应。啧啧,我不在的这两天发生什么了?”
简宏成兜头挨了一瓢冰水,挣扎了会儿,才道:“宁宥小时候非常苦,我都不敢想象她当年过的什么日子,我忍不住想去见她。”
田景野终于摸到了头脑:“是不是宁恕跟你讲什么了?他利用你,你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我知道他利用他姐姐来压我,可我只能上当,我还毫无遮掩地让宁恕知道我上当了,让他尽管放手来祸害我,我丝毫不会为难他的家属。我得找宁宥去。”
“你语无伦次了,班长。不许去!”
“要去!田景野,你高抬贵手吧。”
田景野愣了,宁宥又不是他的,干吗叫他高抬贵手?脑袋一转才明白过来,他依然严肃地道:“不许去。还是早年那句话,她是已婚人士,你再有想法,也得收回去,别骚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