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忽然眼望窗外,神情有几分悠然,语气中带了些央告的意味,道,“帮我把窗子打开罢。”谢又陵一愣,刚想说外面天寒,却瞥见杨慕眼中满溢的畅往,心中微微一酸,依言起身行至窗畔,推开一小格窗。室外的寒风扑面而来,吹拂在脸上带着湿冷的气息,那窗子外面原是并无一丝春意。
谢又陵重新坐回床边,替杨慕将身上盖的锦被掖好。杨慕低头间,忽然看到谢又陵掌心到虎口处的一道划痕,暗红色的伤口,鲜血凝结未久,似是刚刚落下的新伤。
杨慕不由关切道,“怎么弄伤了,该包扎一下的。”他下意识地抓起谢又陵的手,望了那伤口,似自语般道,“是被裁刀划破的罢?”谢又陵心头微漾,手指冰凉,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隔如此近的距离,执手相对。杨慕自然不会知道,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会在他心底投下多大的涟漪。他索性任由杨慕握着,淡淡道,“无人写信与我,自然也用不到裁刀,是我不小心摔碎了一枚玉玦,才被它划破了手。”
杨慕手指一滞,良久低声道,“玉玦,从前安儿也有一枚,那是他满月时太子赐给他的,也不知道现下能否寻的出来。”他甫一提到那名字,眼中已有一股酸热涌上,又一年春天到了,杨瞻坟前的青草想必就快被东风拂成郁郁碧色,再渐渐长高,覆盖住那一处孤冢。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他知道终有一天,那张笑脸会逐渐模糊,模糊到连自己都无法回忆清楚,仿佛未曾存在过,仿佛一切皆虚幻。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不能离开的人,也没有不能忘怀的事。
恍惚间一颗心也好似孤冢一般,蔓生出寂落的荒草,他身子轻轻一晃,浑身的气力像是被抽干,无力地滑落下去,无力地扯出一记笑容,“我累了,多谢你来看我。”
谢又陵眼见他双眸里的神采一点点黯下去,眼见他面上浮现出一种平静至极的荒芜,眼见他嘴角衔着了无意趣的笑容,却想不出任何言语以慰藉,无论他心中有多少不舍和哀痛,也只好轻叹一句,“你好生休息,我再来看你。”
房门掩上的一瞬,谢又陵忽地听到一阵极力压抑的咳喘,那声音里透出的苦楚与忍耐令他的心绞成一团,亦不忍再闻,他几乎有些仓惶地迈出步去,踉踉跄跄走回到自己院中。
府中华灯初上,在一团被雾气打湿的朦胧红光里,谢又陵看见空中有零星飘散的细弱雨滴,轻轻点点落下来,落在他面上,不一时就汇成两道水流。只是他心里知道,自己不曾哭过,皆因他不知道那泪水该从何处来,又该流往何处去。
房中有淡淡的蘅芜芬芳,并一点点星光,他于是想起从前杨慕写过的两句诗,茅舍竹篱偏得趣,清风明月不须邀。那时候的天地仿佛随处都是光风霁月,随意一个转身便能与朗朗月华撞一个满怀,只是那时节他们到底年轻,年轻到只知道无常二字是用以描述旁人的人生,那些悲欢流离都也只是旁人的际遇,与他们疏无关系,却忘记花无常好、月无常圆才是生命最根本的规律。
谢又陵在灯下凝眉一阵,忽然起身走到衣橱前打开门,从最里层摸索出一支箱笼,望了片刻便即缓缓开启,虽然双手微微颤抖,仍是轻车熟路地从内中找出一件白色中衣。
那是一件半新的中衣,并没穿过几次。他似见到一位故友般,温柔地抚摸过那轻纱质地,再缓缓展开衣衫,露出一只宽大的袖口,那袖襟上提了几行诗句,墨迹经久未衰,愈发衬出白衣如雪。
他一行行地望过去,心中所记早已先于眼中所见,无声地轻诵出了那些句子:种菜数畦绿,尽含生意深,岂甘学老圃,偶一散幽禁。野簌堪供馔,渴醪时自堪。颇谐蔬食趣,不是卲平心。
那是很多年前,杨慕在内务府官署中习得农事之后,心怀感慨所得之句,因彼时官署中纸张用尽,他便扯出中单袖子让杨慕将此诗录于其上。他想起那日艳阳流火,他站在树荫下,看着远处杨慕向农人请教种菜事宜。烈日照在他脸上,将冠玉般的面庞映出属于年轻人的,健康清透的粉嫩;他态度谦恭真挚,即便是对素昧平生的一介农夫亦如是;他鬓边额角挂满晶莹汗滴,却是一丝不苟含着虔敬的笑意。再于倏然回首中,和自己目光相接,眼中闪烁的是如同赤子一般清澈无暇的光华。
那原是杨慕自那时起,便深藏在心里的一点寄往,一线理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话如今想来,好似天大的讽刺,普天之下何人能潇洒地道一句,不受皇权束缚,不被皇权影响。即便谢又陵自己,这二十余载的岁月里,生命的零落、遗憾、残缺也尽数是为皇权所迫,他已委身其中太久,久到不知不觉间,早已忘记自己曾有过的一线渴望,一点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