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谢又陵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凝望着他,目光关切中带着深深的隐忧。杨慕不愿让人为他焦急难过,连忙抿住嘴唇,紧咬牙关,暂时将那温热的血含在口中。他在一片混沌茫然中,蓦地想到,往事已不可追,他无力挽回过去,但此际他尚有爱妻幼子,有至亲堂兄,这些人都在等待他的照拂,他的关爱,他的承担。杨慕念及此,喉咙微微一动,已硬生生将那口血再度咽回了腹中。
第65章 凯风自南
杨慕暂时将父亲的灵柩停在公主府后堂,因夏季暑热,也不敢停放太久,只得忙忙地迁了曹拂的灵柩出来,欲在京郊选一处地方为他二人安葬。
妙瑛见杨慕伤势未愈,手上刑伤更是因为天气之故,屡屡反复,又知他心中一筹莫展,便安慰道,“不如就在我的庄子上选一块地出来,也便于照管。”
杨慕心中虽焦急于陵地之事,却仍未失了分寸,当即摇头道,“你是一番好意,可我不能带累你。若皇上知晓,必然要怪责你我违了规矩,还是再寻其它地方罢。”
妙瑛无法,最后还是杨崇在燕山脚下觅到一处合适之所。杨慕当即打点行装,因杨府从前的使女仆从尽数被发卖,只余下素砚一个,日前才为谢又陵赎买了回来,但到底是外头伺候的小厮,不比内院丫头细心。虽则成婚多年,杨慕始终也没有指使妙瑛跟前人的习惯,如今凡事自己动手,倒显得不大方便了。
妙瑛进得房内,见杨慕正收拾着一件麻衣——这孝服也只好在荒僻无人识得的地方才敢穿戴,粗麻坚硬的质地磨损着他手指处尚未长好的创口,轻轻一带,便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她连忙上前夺过来,心疼道,“我来罢,你一个清贵的少爷何曾做过这些。”
杨慕哑然失笑,怔忡了片刻,方苦笑道,“我已不是从前那个万事不愁的人了,也该学着做些。”如今想来,自己素日那些伤春悲秋的感慨都好似无病呻、吟一般,及至遭遇了如此大的变故,却全然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再去慨叹伤怀。
妙瑛摇头道,“倒也不能这么说,你依旧还是驸马都尉,国朝有爵位之人,任是谁都不敢小觑。再者凭外头如何,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罢了。我总归把你当作这一家之主。”她沉吟一阵,忽然蹙眉道,“你身子还没好利索,这回出门我终是不放心,素砚一个男人家,万一有想不到的地方呢。我便跟着你一道去才好。”
杨慕愣得一愣,旋即道,“不行,此去时间不长,可也得耗费十几天,若是宫里有人找你,知悉你随我同行,于礼也不合。你……你就当我是自私罢,总不想在最后这一桩事上,再横生枝节。”
妙瑛默然无语,侧头想了片刻,忽然柔婉一笑道,“你是怕我路上疲累,更是怕皇上知道了,迁怒于我,是也不是?”她含笑望了杨慕,见他被自己说中心事,目光中带了些许惭愧,几分歉意,不由地伸手点着他眉间,叹道,“你这个人,何时才能真的自私些,果真那样,倒省得我操心了。”
杨慕听她将自己所思所想猜得分毫不差,不由心中感动,牵起妙瑛的手,道,“路途颠簸,我确是不想你辛苦。咱们也不急这一时,往后我需要你照料的地方还多呢。”
“不是以后,而是从现下开始。”妙瑛眉目间漾起柔和的笑意,道,“我有办法,回头就说自己病了,在府里静养,什么人都不见。然后扮作个丫头也好,小厮也成,一路随了你去,如此总能避过人耳目罢。何况,婆婆一向待我如亲女,她迁陵别葬,我是该去祭奠的。”
杨慕怔了怔,心里愈发的感激,却也有些说不出的淡淡惆怅,便只是将妙瑛的手握得更紧些,对她无声的笑了笑。
二人正说话间,见绿衣进来回道,“方姨娘回来了,谢长史将她安置在东头小院里,今后如何安排还请公主和都尉示下。”
杨慕这些日子俱在惊慌奔忙中度过,几乎忘记府里还曾有过方姨娘这个人,忙问道,“抄家时可曾有人为难过她,她从何处回来?”
妙瑛面露惋惜之色,道,“那日抄检时,内务府的人将她带了去,说是要查问当日公公如何串通了赵旭,将还未到年龄的她放出宫来。我想起当日她曾提过,若日后有人问起,她必是要一力承担下来,再不会推卸罪责给公公。我心里感念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便让人去内务府说了情,好放她回来。”她叹了一声,又道,“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打发回娘家未免尴尬,我想着便让她在这住下罢。”
杨慕望着妙瑛眼中那一抹温暖亮色,心下虽凄怆,亦点了点头。父亲身后凄凉,但到底还是收获了一个女子的真心。他心里蓦地一暖,皆因他毫不怀疑,自己若是遭遇不测,这世间也会有一个人愿意念着他,记得他,他此生与建功立业、青史留名都不会再有任何瓜葛,能得一人不离不弃相伴,互信互爱相待,也便可以了无遗憾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