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听得这几句,身上好容易攒起的力气登时便懈了一半,发抖的双臂再也支持不住绵软无力的身躯,只得俯下来,安静地望着面前的青纱藤枕,低声道,“我须得去诏狱,亲自接回父亲,再扶灵柩安葬,这是我为人子,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妙瑛一滞,待要劝几句,又想到他的性子,尽管言辞柔和,认定了却绝不肯更改,想要劝动他不那般亲力亲为怕是极难,她轻叹了一声,柔声道,“知道了,明日让太医来为你上了药,再让又陵陪着你一道去就是了。早前杨家修建的陵寝,被人参了逾制,皇上已下令拆除,眼下一时也不宜找太过惹眼的地方,且安置在近处罢。我知你必要亲自前去,所以更是要爱惜照顾好自己,你若是倒了,我就再也没个倚靠了。”
杨慕心中满是惨伤,知道妙瑛是安慰自己,更是鼓励自己,想到这些日子她承受的惊惧、忧伤,是自己无法感同身受的,他不曾给过她太多欢愉畅快,即便有也只是一闪即逝,她却时时带给自己真诚的慰藉,倾注满腔的关切。他忽然有些急切的想着,有生之年,他拼着这一身无用的血肉,也须守护好这余下仅存的一点欢愉和幸福。
次日一早,太医过府替杨慕看过了伤势,听闻他要起身乘车,自是不住摇头叹息,百般告诫如此重的伤该当好好休养,又仔细看了杨慕手上的桚伤,见指间包扎处终于不再流出脓血才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慕腿上自是一点气力都使不出,稍稍动一下已是一阵剧痛,只得咬牙挣扎着从床上跪坐起来,再一点点蹭下床来。因父亲终究是朝廷罪臣,他不敢穿着太过招人注目的麻衣,便以一身白衣代之,虽层层叠叠套了几件,奈何白衣色浅,还是将臀腿伤口渗出的血迹淡淡的印了上去。他试着行动了两步,已疼得双眉紧蹙,浑身颤抖,幸而谢又陵从帮搀扶住他,才让他不至跌倒在地。
“你多日不曾行走,乍一起身,双腿自然绵软无力。”谢又陵明白他的心意,亦不愿多加劝阻,“你就权当我是拐杖好了,只管靠在我身上,我总归能将你拉扯上车,再扶你回来。”
杨慕勉强一笑,道,“我当真是没用,那日若不是你去宗人府将我带出来,只怕我此刻已经死了。你的恩情,我不敢或忘,却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谢又陵淡淡一笑,也不知该答些什么,他从未想过要杨慕报答,只盼着杨慕能像从前那般,温雅淡然,恬静和润,怀着对生命的虔诚喜悦,眼中望去的尽是世间美好之事,美好之人,心中自在平静,那便足够了。为着那人恬淡的眉目,赤诚的襟怀,别说一记扶助,就是让他粉身碎骨,他亦觉得甘愿。
二人登上车向诏狱驶去,杨慕座下虽垫着极厚的椅褥锦茵,依然不敢坐实,随着车子轻轻晃动,背上便倏忽起了一层冷汗,他痛得双目迷离,一时想到父亲的棺椁只能从简,又要预备将母亲的灵柩迁出合葬,诸多事宜,直想得他更为心痛如绞。
诏狱的狱吏已闻得杨潜家人前来,不多时便从后堂中抬出一具棺木,杨慕一眼望去,那棺木甚为简陋,粗制的木板凹凸不平,只得薄薄的一层,双目刹时已涌出一股泪水。
谢又陵察觉他身子一晃,忙扶紧了他的双臂,低声道,“这太不成话,你别急,公主一定会给杨公寻一副上好的棺椁。”
杨慕心中痛极,神志却冷静,惨然笑道,“不必麻烦妙瑛,父亲已是国朝罪人,身后事亦不宜招摇。”他口中这样说,仍是不可遏制的伤怀叹息,自己终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身后凋零,惨淡收场,就如同他在父亲鼎盛之时,也没有能力阻止他走向那毁灭之路。于国不忠,于父不孝,他这样的罪人为什么偏偏还要独存于世。
他便是无法忘怀,曾经拥有过的天伦是人间极致的幸福,于是更衬托得目下的凄凉如同锋利的刀刃,凌厉的割开他的胸膛,流淌出汩汩浓稠的鲜血。繁华事尽,似逝水东流,父亲二十载歧路,到头来仍是空负陌上繁花。而他自己呢?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正是因着他的无能,他的瞻前顾后,他的优柔迂顽,在往后的岁月悠长中,是该当他独自品尝痛失严慈的悲伤。
杨慕扶灵归去,快到公主府时,才鼓了勇气撩开帷帘一角,望向昔日那座富丽精巧的杨府宅院,只见大门上横七竖八的挂着几道斑驳大锁,上面贴着敕书封条,门前阶壁上荒烟漫生,尘土堆积,他怆然一顾间,五内积郁的伤痛忽然间翻江倒海般一齐涌将上来,一口气血直窜到喉咙间,口中已充斥了浓烈的腥甜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