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清冽如三春皎月,温雅似浩淼秋水一般的脸,冠玉不足以形容其色泽,鹅脂不能比拟其细腻。他的脖颈以一个美好的弧度半垂着,纤细柔软。同样半垂着的还有他长长的睫毛,浓密的覆盖在眼睛上。皇帝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在那微微轻颤的睫毛下面,他直觉那会是一对含着笑意的眸子,如同他此刻轻扬的嘴角,扬起的是一股关乎青春的活力。
皇帝的心狠狠地震荡了一下,仿佛是被那人嘴唇勾起的弧度撩拨着,那唇上泛着浅浅的绯红色,薄而精巧,中间一点唇峰上的红晕更盛,像一瓣沁了露水的桃花,柔软的飘落在无边春、色里。
“朕的御前侍卫里竟有这么好学的,你书读得不错,经义集注都能背下来么?”皇帝定了定神,徐徐问道。
那人没有抬眼,低眉恭谨回道,“臣也只能背得出几句,刚才那个便是赶巧儿了。只当博皇上一笑罢。”
皇帝听着他温驯中带着笑意的回答,心里又一阵熨帖,“这么好学,下过场么?”
那人被这么一问,正触动了内心一点隐藏的黯然落寞,他放轻了声音回答,“臣参加过三十四年的考试,却是不才,落了第。”
皇帝听出他语气里一点细微的酸楚,一丝清浅的委屈,用这样柔软的语调说出来,更添一种别样的销魂。
“偶有失手也属正常。”他竟然安慰起那人来,“你是谁家选上来的?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那人的睫毛猛地颤了一下,缓缓抬眼,目光落在从鎏金狻猊香炉中幻化出的冉冉云雾里,也带了几分飘渺,“回皇上,臣的父亲是从前的福建巡抚杨保,臣叫杨潜,今年二十五。”
“朕想起来了,杨保是咸平二十五年在任上去世的,你是他的长子。”皇帝一壁回忆着,不禁惊叹于自己的好记忆力。
此时阁中伺候的内侍点亮了玻璃芙蓉彩穗灯,皇帝顺着灯光望过去,正看见杨潜半边白皙的脸,细腻柔滑的皮肤似乎比少女的柔荑还要娇嫩,许是因为灯光的映照,许是因为承受着他的凝视,那白玉般的肌肤上竟淡淡的晕出清润的粉红,皇帝觉得,即便是最精于调色的画师也难以调和出可以与之媲美的色泽。
皇帝脑海中倏忽浮现出一句话,桃花如面柳如腰。这个朱颜绿鬓的青年只有二十五岁。他蓦地想起自己的二十五岁,正是继承大统,开始主宰这个帝国之时。那时他也是这般的年轻充满活力,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晕,闪烁着青春的光泽。
那一刻,他陡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历代文人都在感怀流光易逝,朱颜辞镜花辞树,原来这般动人心魄的美丽,却最是人间留不住。正是因为短暂,所以才值得人们永远心心念念的去回味和凭吊。
杨潜的年轻俊美令皇帝感慨着造化的神奇,他迅速做了一个决定,要像试图留住青春岁月一般把这个美好的男人留在身边,给予他所能给的一切便利。只为他如玉泉水一般流觞的眼眸,和那十里春、风熏染下桃花盛放一样的双唇。
七月流火,信王李佑延一袭石青色补服立于永寿宫正殿中,凝目殿中匾额,那是父皇御笔所书“如仪淑德”四个字。
永寿宫一切陈设如旧,宛若如皇贵妃在世时。然而斯人已去,对于李佑延来说,母妃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宫殿中,对他温言细语,关心他的饮食起居,招呼他和佑堂一起吃茶闲谈。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他今日才明悉,这些他曾经不以为然,只疑心为过分伤感纤巧的句子中所蕴含的悲凉,是多么痛彻心扉,多么蚀骨断肠。
他伸手抚过宝座后的琉璃嵌苏绣山水画屏,那是咸平二十四年,母妃晋如贵妃时得的赏赐之物,那一年,她已怀了身孕,次年暮春,母妃诞育了他,不久晋升为如皇贵妃。
李佑延曾问过母妃,为何父皇为她取了这个如字为封号。他记得并不熟悉诗书的母妃眼含笑意,一字一句的对他说,“《诗经大雅》中有“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之句,是形容一个人美好的意思,你父皇赐了我这个字,应该是希望我能像美玉一样让人觉得温良谦和,坚韧美好。”
温良谦和,想到这四个字,李佑延无声的笑了。母妃一生都当得起这个封号,可是,她又何尝不是被这个封号缚住了,缚得死死的,不敢争,不敢怨,不敢怒,甚至不敢恨。
妾生日日说恩爱,妾死又将人忘了。李佑延想到六月间那场盛大隆重的晬盘,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只是因为美丽,酷似父皇,便享尽了宠爱,那些奇珍异宝源源不断的送进翊坤宫,连带着嘉妃这个伧俗浅薄的女人都一副备受恩宠的样子。可还有谁记得,半个月后便是母妃薨逝一年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