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孙嬷嬷记性最好,摇头笑道,“可是呢,我也记着您拿了弓/弩就不撒手,不过后来啊,到底又抓起了一本诗经才算完。皇上一看,高兴的了不得,说您这是文武双全,不愧是他当眼珠子一样疼得老姑娘。”
妙瑛拣了一块松瓤牛油卷放在嘴里,那一片酥皮,咬一口就是嚓的一响,她不在意的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这些事她当然都不会有记忆,既然记不得也就无所谓感觉,不过白问一句罢了。但经她这么一问,却让孙嬷嬷脑海里一下子浮现起当日的情景。
咸平四十一年六月初三,六公主周岁生日,那日碧空如洗,一轮红日东出,顷刻间就照耀得整个翊坤宫流光溢彩,然而无论是金色的阳光还是满室灿然生辉的珠宝玉器,它们发出的光芒都不能和皇帝注目公主时,眼中的温情怜爱相比。孙嬷嬷永远记得皇帝那一刻的眼神,耐不住的喜悦,挡不住的欣慰,十足脉脉之爱,唯有一个舐犊情深可以形容。嘉嫔为他生下的这个最小的女孩,那般健康,那般有活力,像足了他,却更胜他的美丽。
那日之后,皇帝为公主赐名妙瑛,瑛是美玉所发出的灼灼光华,这寄托了皇帝满心爱意的字,和公主黑曜石一般亮晶晶的眸子最是相得益彰,自然也和她凝脂一般细嫩白皙的皮肤极为相称。
这一年,咸平帝李载均六十五岁,他已执掌这个庞大的帝国整整四十年。四十年,他的很多孩子都没能活过这个数字的零头便夭折了,这其中有他的元后诞育的两位太子,两个女儿。还有他的妻子和嫔御们,一个个相继离世,包括陪伴了他二十余载,为他生育了最多儿女的如皇贵妃。
皇帝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饱满的自得情绪,他尚且如此强健,而这个女儿的样貌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他用了四十载光阴,征服了臣工,征服了敌人,征服了整个帝国,如今,因为这个酷似他的小女儿降生,令他觉得自己已然征服了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岁月!
为了能够回报这个幼小生命带给他的雀跃和欣喜,他做了一个决定,即使穷尽天下也要为她创造一个最为美好惬意的环境,让她无忧无虑的成长和生活下去,然后,成长为李魏皇朝最尊崇高贵和幸福美丽的公主。
妙瑛周岁生日之后,皇帝连日来心情极佳,傍晚时分,他在西苑九州同辉的清岚阁中看书,徐徐凉风吹过福海,泛起阵阵带着微光的涟漪,清澈的水面上偶有飞鸟掠过,那是内务府豢养的鸳鸯,水鸭,鸥鸟,它们有着五彩斑斓的羽毛,明快悦耳的鸣声。置身于这样的景致里,伴着朱子集注中的经典文字,令人觉得仿佛是在至乐之界聆听圣人教化感召,内心充满了丰盛的喜悦。
当天边的落日燃尽了最后一抹余晖,那瑰丽的彤云渐渐失去了光彩,沉寂成一片黯淡的灰色。
皇帝正读到《孟子滕文公》,那句:人之道也,饮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他凝神去看下面的朱子注解,可那注解偏偏只用蝇头小楷般的字迹写就,他眯起眼睛,使劲盯了一会儿,只觉得双眼一阵酸涩,干涸已久的眼眶快要被逼出泪来。他摇摇头,有些懊恼的吩咐一旁侍立的御前侍卫掌灯。
“臣斗胆,请问皇上看到哪里了?”侍卫并没有依言去点灯,而是躬身,恭敬的问了这一句。
那声音似一卷清风拂过他耳畔,仿佛于缱绻中还夹着柔软的烟柳,点点纷飞的杨花,轻柔和缓。
皇帝有一瞬的沉醉,继而脱口回答了他适才正看到的句子。
“皇上,这句话朱子的注解是,吉水土平,然后得以教稼穑;衣食足,然后得以施教化。后稷。树,亦种也。艺,殖也。契,音薜,亦舜臣名也。司徒,官名也。人之有道,言其皆有秉彝之性也,然无教,则亦放逸怠惰而失之。故圣人设官而教以人伦,亦因其固有者而道之耳。《书》曰:‘天叙有典,敕我王典到哉!’世之谓也。”那侍卫在娓娓背诵,朱子的话在他的默诵下化作一道纶音,令人闻之,不禁心悦而后诚服。
皇帝下意识的点着头,转首看向这个能随意背诵出朱子集注的侍卫。那侍卫半垂着头,恭敬的弯着身子,垂手站在他身后。
一阵微风过处,皇帝闻到那人身上散发的恬淡香气,不似寻常熏香那般霸道,似有若无,倒像雪后梅心花蕊散发的清寒素韵,让他心目间忽然充溢起清和宁静之感。
皇帝对这名侍卫的好奇心愈发的重了,他沉声命那人抬起头来。那人恭敬的道了声是,然后缓缓的抬首,露出他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