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夏季烈日炎炎,不见一丝清风,杨慕出了咸安宫,立刻被一股热浪兜头兜脸的袭来,击得他裹足不前,只想退回凉爽的学堂内避过这难捱的暑热。
素砚见他出来,忙捧着冰碗迎上去道,“二爷,快进车里去,用了这个一会就凉快了,且再忍忍,到家便好了。”
杨慕接过冰碗,见里头是新鲜藕丝合着甜瓜用冰水镇过的,还没吃便让人感到一阵清亮舒爽,他笑着道,“难为你想的周全,多谢。”
素砚咧嘴一笑,挥袖擦了擦汗道,“二爷和我客气什么,您快上车,里头还有好东西呢。”
杨慕闻言,狐疑的看了看他,钻进车里,果然见座位一隅放着一摞书,拿起来看时,却是微微一惊,那书里有玉簪记,牡丹亭,元人百种,河间传,还有本朝被官方列位禁书的好几部异志,他撩开帷帘,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都是你找来的?”
素砚憨笑道,“那是自然,二爷瞧着喜欢么?”
杨慕脸上微微一红,愈发不好意思道,“你胆子也太大了,给我看这些,让老爷太太知道,还不打你。”
“二爷不说,谁能知道?您最疼我了,再不舍得让人知道的。我是看着您每日读书辛苦,找些个有趣的给您解闷,这些时兴的玩意,虽然大人不许看,可谁家的小爷们不偷着瞧啊,您看大爷,每回来找您,都天南海北的跟您吹一通,偏他没人管,二太太也管不住他就是了。好二爷,您说实话,这些书您想不想看?”素砚眨着眼睛问道。
杨慕脸上又一阵发烫,可他不愿说谎,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我自然不说,你也小心些,以后再做这样的事,务必和我说一声。”
他这样说着,还是耐不住地想看,等不及到家,已在车里翻了起来,他随意抄起一本孽海记,见里面的一段小尼姑色空唱词云,你看两旁的罗汉,塑得来好庄严也。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一个儿眼倦开,朦胧的觑看我。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儿错,光阴过。
只有戏文里的少女才敢这般活泼的说出这样热辣的话,他想到那娇艳绝伦的少女,脸颊上一抹醉人的浅浅粉红,那是最艳丽的桃花也不能媲美的颜色,倘若有天可以执手相对,她是否也会含了三分娇羞,七分腼腆,说着那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他平白这样想着,便觉得一颗心都轻快的飞了起来,飞进那薰风入弦,榴花欲燃的宫墙里,飞到那语笑嫣然,和悦明快的少女身边去。
杨潜下了车,略松了松公服的领口,里面的中单已是被汗浸透了,一层层贴上来,黏黏腻腻的。他不想曹拂看到他热成这样的狼狈样子,便站在抄手游廊下的避阴处消汗,万安取了折扇在一旁给他扇着风。
“老爷这是心不静,难免觉得更燥热。”万安道,“云贵地震,赈灾银早就拨过了,这会还嫌不足,动不动就伸手向户部要钱,这些人倒都以为老爷您是财神爷呢。”
杨潜哼了一声道,“不当家不知道钱不够花,这些年我也是省俭的够了,一个银子还掰成两半用呢,饶是这样也架不住老爷子要施仁政,动不动就免了山东,河南田赋,等到闹了灾荒又拿不出钱粮,里外里都是户部挨骂。”
“那姚侍郎不是劝您先用漕银么?你觉得可行么?”
杨潜摇头道,“漕运那些钱粮,是供宫里,京畿要员勋贵的,这群人哪个是省事的,少了一点都过不去,我还嫌自己不够惹眼么?倒去招他们骂。”
万安替他发愁道,“那老爷觉得这钱该从哪儿弄?”
“从哪儿弄?”杨潜眼底掠过一丝阴冷笑意,“谁是大户就从谁家弄,那些个富户也该割点肉了,这些年商税没涨已是便宜了他们,要是还想过舒坦日子,就得拿出点诚意来换。”
万安心领神会的一笑,又问道,“那信王爷要建府的事,这笔银子,内务府是按规矩来,还是多拨点,毕竟……十五爷还是皇上最看重的儿子。”
身上的汗消的差不多了,杨潜抬腿向内院走去,一壁冷冷道,“最看重的儿子?那怎么还没混上太子爷啊?不过一个亲王罢了,建个府还想要多大规制,没看见现在朝廷正缺钱呢,我上哪儿找多余的孝敬他去。”
进了清华轩,一阵清凉扑面而来,那凉意里还夹着冰麝的香气,曹拂正在紫檀书案前画一副翠竹图,错金鎏香炉中,香篆云霏飘渺,听到杨潜进来,她抬头笑道,“回来了,今儿天不好,怎么耽搁到这么晚?”
杨潜对她笑着,并未答言,他走到书案前去看曹拂的画作,见那翠竹秀逸挺拔,虽墨色清淡,却愈发显得用笔柔和婉顺。他越看越爱,不禁赞道,“宣和画谱上说,竹本以直为上,修篁高劲,架雪凌霜,始有取也。你这画中枝枝蔓蔓间横斜曲直,顾盼生姿,倒画出了迥异的风情。看来岳父的画技你已悉数学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