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微微一怔,他不知妙瑛平日尚喜抚琴,乍听此言,心中先是一阵欢喜,继而便想到,父亲一贯不喜自己弄笛,今早却特别嘱咐他带上玉笛,竟是意在令妙瑛发现,为的不过是增添她对自己的好感,原来父亲仍是希望他能主动讨好公主,博她欢心,他思绪至此,那最初的喜悦早已渐渐淡去,心底唯剩下一片浅浅的怅然。
妙瑛见他低眉不语,不解的看向谢又陵,谢又陵忙轻声咳嗽了两声,杨慕这才缓过神来,躬身歉然道,“公主雅兴,杨慕自当奉陪。”
妙瑛一笑,令人将自己的连珠琴取来,轻调了几下音,对皇帝嫣然笑道,“父皇想听什么,女儿这便弹给您听。”
皇帝饮了一口莲花白,徐徐笑道,“往日朕要听你弹一曲,可是得费百般心思,今天偏这么痛快,那可要好好难为难为你。一曲高山流水,以慰在席众卿罢。”
妙瑛嗔了皇帝一眼,这哪里是难为她,分明是难为杨慕,本来琴笛合奏,那笛声偏弱,极易被琴声所掩盖,而高山流水又是最适合琴音的乐曲,可如此一来,要众人能听得清笛声,就端看杨慕吹奏的功力够不够深了。
杨慕不敢大意,横笛唇下,见妙瑛对他微一颌首,指尖清清泠泠的拨弄下第一串音符,当即凝神轻吐气息,须臾间,众人已听到一阵如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的乐音。
妙瑛一壁弹奏,一壁听那笛音时强时弱,犹如层峦之巅,云蒸雾蔼,缥缈难测,又好似幽间清流,淙淙铮铮,奔逸不息,悉心静听,愉悦之情油然而生,心目间是一片宁静的喜悦,不由得凝神向杨慕望去。
杨慕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吹奏,想着父亲令自己带着笛子的初衷,一时间只觉得紧张,心力都用在捕捉妙瑛的琴音上,丝毫不敢走神,又不免觉得这般演奏已失了音律最初的意义,一阵无趣的感觉袭上心头,脸上自然也就带了几分恹恹之态。
妙瑛觉得杨慕一袭青衣立在台下,恍若一株挺拔修竹,身姿俊秀,意态端然,只是她不解为何那笛声初时透着潇洒寄情山水的快意,渐渐地却生出一股无奈的惶然与寂寥,她用探寻的眼神看着他,却始终不见他望向她,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也许他并不觉得自己可做他的知音?妙瑛这样想着,不觉一阵气馁,手指不由得一颤,琴声中便陡然出现了一个错音。
杨慕听那琴声忽地从愉悦变得伤怀,正自不解,就听到那一个突兀的错音,他下意识的抬眼看向妙瑛,目光相接,他看到她凝眉处,自有一段清浅的愁绪,而眼中分明又有着深深的关切,那样怔怔的望着自己,他胸中倏然一热,眼角唇边已舒缓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妙瑛没想到自己弹错一个音,居然引发了他的一顾再顾,她狭促的冲杨慕眨了眨眼,翩然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眼波流转间,有说不尽的盈盈娇媚,只看得杨慕心中乱跳,气息不禁一颤,他急忙收回目光,再不敢望向她。
又弹了一会,杨慕一直静气屏息,眼望地下,任妙瑛如何频频举目,他都仿佛一座端肃的玉山一般,岿然不动。妙瑛深深蹙眉,心念闪过,指尖随意一拨,将下一个变宫音故意弹错。
霎时杨慕霍然抬首,再度对上妙瑛脉脉缱绻的双眸,登时脑中又是轰然一响,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舒畅的绵软,却是再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来。
那后半段高山流水,便是在他二人互相注视之下合奏完成,曲意婉转相知,有高山之守望,亦有流水之缠绵,仿佛两个经年相伴的好友在互诉衷肠一般。皇帝看清楚了,杨慕清朗的气度下,无声流动的温润,和他看向妙瑛时,唇边溢出的恬淡笑容。而众人也看见了,六公主李妙瑛眉目间的巧笑嫣然,和每一顾杨慕时,她的脸上绽放的明艳,态生两靥之姿,娇丽无双。
这响彻西苑天际的悠扬乐曲声,在众人心中缓缓铺陈开来,直到很多年后,人们再也无法在宫廷宴会上寻到杨慕的身影,而燕国大长公主也只是骄傲的昂首,在重重华服绮妆下释放着她形单影只的美丽,那时候,人们再度忆起今日的景象,不免于唏嘘中感慨着时间的凉薄,世间的凉薄,和人生的苍凉。
一曲终了,众人皆击掌赞叹,皇帝亦龙心大悦,当即赏杨慕白金八十两,彩币四表里,并赐其紫禁城骑马—此乃皇帝对位高年长的功勋之臣的特别照拂,杨慕年少而无功,当此殊荣,足见皇帝对他的喜欢和宠爱。
杨慕叩首谢恩后,依旧退回座位,见杨潜面色未有丝毫不虞,他才放下心来,想到在袖中藏了许久的那片纸条,又不免忐忑,但谢又陵趁奉还玉笛时快速递给他的那张小纸上,一定是妙瑛要对他说的话,他趁人不备,悄悄的取出,快速展开后,却是一张画有西苑地形的地图,旁边有一行俊秀的小字,我在福海东岸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