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使劲的想用胳膊撑着起身,努力了数次却还是没有力气,她颓丧地倒在榻上,缓缓地伸出手指向公主,“你,竟然,敢。抗旨。”
公主笑意更深了,“有什么不敢的,天下很快就是儿臣的了。儿臣可不能在此时让您和姐姐相见,万一您又动了易储之心,儿臣岂不是要冤死了。
其实,您等这一天也好久了,这样,不就可以早日见到父亲了么。”她每说一句,陛下的呼吸就更急促慌乱些,我听到她此时呼出的气已比吸进的要多,亦看到她的手紧紧的捂住胸口,身体不断的在发抖。
公主却轻巧的站起身来,平静的看着这一幕,她忽然回首看了我一眼,对陛下笑道,“母亲说我抗旨,其实我早就抗了,您说要杀的人我可一直都没杀。”她冲我点头示意让我进入暖阁。
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响。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进暖阁中的,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垂首呆立在榻边。
“母亲,”公主温柔的叫着,“您睁眼看看,他是谁?”
陛下的手抖的更加厉害,好像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把眼睛撑开,她浑浊的目光落在我半垂着的脸上。我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请她不要认出我来。
可是事与愿违,陛下侧过头仔细的盯着我,终于在某一刻记起了她曾经见过的这张脸,她瞬间双目圆睁,捂着胸口的手指向我,我瞥见她枯瘦的手上暴起了一道道的青筋,指尖不停的抖着,再抖着。
但那抖动越来越弱,最终随着举起的手臂轰然下落而停了下来。
暖阁之中异常安静,我听到了自己牙齿发出颤抖的声音,继而我整个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我强迫自己抬眼看向榻上。
我看见陛下睁着双目,面容青紫而扭曲,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愤恨和不甘。
第二十二章 语罢清宵半(一)
乾嘉三十九年二月十七,皇上崩于养心殿东暖阁。
大行皇帝大殓后,梓宫停于乾清宫正殿,遵遗诏,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女殿下遂于三日后在灵前即位,定年号为天授。
连续三日,在京文武百官以三品以上命妇均着丧服于思善门外哭灵。
阖宫上下一片缟素。我亦穿了素服,冠乌纱,腰系黑色犀角带,跪于宫女内侍队伍中。
当司礼监掌印高谦喊“举哀”时,周围瞬间哭声雷动,那些哀戚声和哭嚎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裹着我。
我始终做不到那般痛哭失声,如同我始终忘不掉大行皇帝临终前的样子。我反复的告诉自己,大行皇帝不是我害死的,可越是强调,反而越是加深我对这句话相反意思的理解。
我想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忘怀她最后指向我的手和看着我的眼神。我怀着对她最深的歉疚匍匐在地,任我的泪水缓慢的流淌过脸颊,希望借此能洗刷我心中的罪恶。
我远远的看着公主—如今该唤作陛下哀伤凄婉,泫然欲泣的面容,总会想到那日在养心殿里她清浅的娇笑声。
我并不是那么介怀她那日的举动。我虽不能体会但却可以理解她想要母亲疼爱关怀的心情,她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却还是得不到她想要的关注,于她来说,这也是无法释怀的悲哀和伤痛吧。
高谦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翠云馆收拾陛下的翰墨书籍,准备将它们都搬去新的寝宫。
他瘦了许多,看上去愈发的苍老。我对他执了拜见掌印之礼,他礼貌的对我还礼,微笑道,“你很快就会擢升司礼监掌印之位,而我则是日薄西山,你不必对我这个老朽这般客气。”
他说的实话,自新帝登基,所有人都认为我不日就将升至宫中内宦最高的职位,掌内宫一切事务。
近来我已明显的感受到众人对我的礼遇和客气,自然其中也包含着奉迎和谄媚---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相对的,我猜想他亦会遭受一些前所未有的冷遇,所以才会这样说话。
我有些不安和难过,欠身道,“元承不敢忘记当日掌印大人的指点和帮助,大人正当壮年,不可妄自菲薄。”
他点头,笑而不语的看了我,“陛下没有选错人,我也没有看错,你虽然年轻,但心地好,没有骄矜之气,懂礼貌,且又知书识字,更强过我当年。希望你以后好好侍奉陛下,如我当日所说,在陛下身边见证一个锦绣盛世。”
我低头不语,他的夸赞让我觉得受之有愧,我如果心地真的那般好,又怎能如此快速的接受当日养心殿所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