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运:“也就顺手收拾收拾,前几天许所长就说你该回来了,我就每天来扫一扫,开开窗透透气。”
凤柔笑着说谢谢,孙福运乐得吹了一声口哨,把凤柔也逗乐了,索性找了张椅子坐下。她掸开衣服,手指微颤。染了恶沱后,她的手一度失去知觉,扭成奇怪的形状,痊愈后也留下了后遗症,会不自觉地痉挛,医生开了药,还教她复健。她捏着手腕,用两根枯细的指头夹住指骨。
“孙叔,不用忙活了,我在哨所洗过了。”凤柔说。
哨所都是电热水器,哗哗的热水从头顶浇下,带给她从不曾有过的新奇体验。
“再洗洗,这一路回来不又弄脏了吗?这几天干燥,满镇子都是灰,你再洗洗。”
凤柔笑了笑,就由着孙福运去了。孙福运烧了一大桶热水,凤柔将身子埋进水里,镇上的水远不如哨所干净,沉在桶底的细沙刮着她的脚板,她蜷起膝盖,慢慢下沉,思绪随着氤氲的热气游荡。
她没有想过能活着回到镇上。
她所知道的恶沱,是六十年前几乎毁了整个镇子的灾难;是婳临渊和婳娘两代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扭转的宿命;是父亲的死亡和她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开端;是害死岐舟的凶手和火祭背后的荒唐;是婳娘在绝壁上纵身一跃,用生命维系的谎言。
婳娘……凤柔胸口一窒。
如果她没有戳破这个谎言,婳娘就不会死,一定会教全镇的人抵御暴雨,会把食物平分给每一个人,会熬辛辣却暖胃的药汁让所有人服下,会慈爱地抚摸她的头,说:家里的木薯够多了,别再送了,留着自己吃吧。
可婳娘死了。
是她把谎言戳破,逼得婳娘无处可逃。
从她流血的那一刻起,她真希望自己就这么死了。
一命殉一命。
可她没死成,每天都有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生围在她身边,给她打针、喂药、叮嘱她什么时候该睡觉、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走动。她学会了透过医生掀开的帐篷缝隙辨别白天和黑夜,也认得了一些新鲜玩意,比如注射器和氧气袋。她看不清医生们的脸,只能从身高和声音辨别是男是女。她很喜欢一个略胖的中年女医生,那人语气和动作都温温柔柔的,让她总觉得如果她娘健在,大概就是女医生的模样。只可惜后来她转阴,被送到哨所,就再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她已经康复了。真想找到那个女医生,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凤柔深吸了一口气,海风的咸湿味和消毒水的气味同时窜入鼻腔。凤柔恍惚了一秒,两种气味混在一起,让她觉得身体被割裂,一半已经回到镇上,一半还躺在帐篷里。她又想起岐羽,失去了婳娘的岐羽。
在哨所的时候,她无意间听到这场疫情与岐羽有关,但她不敢问,更坚信自己听错了。
她的鲁莽已经害死了婳娘,又怎么能再凭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大肆想象?
她后怕,更不敢。
可当人群之外的岐羽静静凝视她,视线自下而上,和高出半个身子的她视线相撞的时候,像是从泥土里迸出一只手臂,狠狠地把她往下拽。
有那么一瞬间,凤柔觉得她听到的有可能是真的。
凤柔打了个寒颤,顿时觉得水有些冷了,她拿起毛巾,忽地又是一阵痉挛,毛巾灵活地从手中溜走。她抓了几次没抓住,便放弃了,掬起一捧水,浇在几乎凹陷的乳房上。右乳下方有一道褐红色的疤,是恶沱红疮褪去后的印子,扭曲丑陋,像一条嵌进皮肤里的蠕虫。
她站起身,让水顺着皮肤自由流走,过了一会儿感觉手指力气恢复了,才抓起毛巾擦干身子,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走出茅屋,已是太阳西斜,孙福运和高瞻坐在皮卡车前交谈。孙福运看见他,拍拍屁股跑来:“洗好了?饿不饿?有热乎的玉米糊,吃吗?”
“你做的?”
“岐羽做的,我就烧个火。”孙福运看凤柔眼神错愕,又解释,“我暂时和那小丫头住一起,这丫头没了婳娘,少人照顾,我先看着她。”
说是照顾,其实孙福运也就做一点烧火打水的活儿,岐羽独来独往,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实在用不着他照顾。只是岐羽一直是孙福运心头一根刺,她行为诡谲,心思实在难琢磨,孙福运放心不下,只有盯着,又怕凤柔刨根问题,就用‘照顾’带过。
凤柔倒是真没多问,思忖了一会儿,冲孙福运笑了一下,跟着他朝婳娘家走去。
婳娘的屋与她记忆中不一样了。她依稀记得婳娘的屋顶被石头砸了一个洞,被士兵用蓝色的篷布遮着,屋顶还被烧过,屋梁黑黢黢的,现在除了屋顶巨大的牛角依旧刺向天空,茅草和窗檐都像是新的。
走进屋,屋中陈设依旧,左侧是药架,右侧是火堆,空气裹着亘古不变的药味,她有一瞬间慌神,总觉得下一秒婳娘就会朝她走来,从漆黑的斗篷中伸出手:“柔丫头,把这些玉米分给大家吧。”
凤柔有些低落,环顾了一圈,没看到岐羽。孙福运说:“她吃过了,回里屋休息了”。凤柔便朝里屋看了看,门帘阻隔了视线,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凤柔抿了抿嘴,在炉火前蹲下:“岐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