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刻羽距离她最近,下意识去扶她起来,她却硬生生跪下,伏地一拜:“阿拂先在此谢过。”
这回,连凡迹星的脸色都变得严肃不少:“你这样诀别似的,我反而真有些不放心了。”
姜拂衣兀自站起身,笑道:“怎么会呢,就是想提前道声谢,算是预祝你们成功。”
商刻羽紧紧绷了绷唇线:“不需要你谢,这原本就是我坚持半生的事情,你谢我做什么。”
姜拂衣可以感觉到,他已经放下了一些骄傲,逐渐对“现实”妥协了。
有些感慨,也放心不少。
姜拂衣朝院外走去。
闻人不弃想去追。
凡迹星伸手拦住:“话说到这份上,你真打算对她动手不成?万一是你们两个预估错误,燕澜真就心如磐石,敢孤身为护心中道义而对抗种族呢?燕澜若因此遭受酷刑而死,阿拂恨不恨你不重要,她会自责一世。阿拂十一岁上岸,一路走到今天,我们谁给过她什么帮助了,如今给她点儿信任当真有那么难吗?”
这话将闻人不弃说的愣住。
原地伫立片刻,他依然追上去:“我告诉她一些巫族的事情。”
姜拂衣步伐极快,已经将要走到闻人府的大门口。
“姜姑娘。”闻人不弃喊住她。
姜拂衣驻足转身:“您……”
闻人不弃无可奈何:“我不劝你了,是来告诉你,巫族大长老愁姑的丈夫沈云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我会请他帮助你。”
姜拂衣诧异,休容的父亲?
闻人不弃说完之后,便要转身回去。
不想亲眼看她去涉险。
姜拂衣却问:“您之前还喊我阿拂,怎么就变成姜姑娘了?”
闻人不弃停下脚步,自嘲道:“我知道你很讨厌我。”
姜拂衣比划着小拇指:“其实,并没有很讨厌,只是有一点点讨厌。”
闻人不弃看向她勾起的小拇指。
此去万象巫,姜拂衣心中没一点谱。
既然话说到了此处,她心想不如说清楚,不给闻人留什么遗憾:“我起初是真的很讨厌你,或者说讨厌你们闻人氏。因为云洲城外,我顶着巫族圣女的身份,被闻人枫带人给堵了,幸亏我略胜一筹,不然那天会被他狠揍一顿。我心眼小,非常记仇,谁惹我,我讨厌谁全家。从前在海里,哪只海怪惹我,我娘一定会灭它九族。”
闻人不弃冷下脸:“等我稍后教训他。”
姜拂衣继续说:“后来你恢复记忆,来飞凰山见我,又一直怀疑剑笙前辈对我好,是别有图谋,令我更讨厌你。”
闻人不弃争辩:“剑笙他……”
“我知道,剑笙前辈做了错事,甚至可能做了恶事。”姜拂衣心念一动,音灵花飞出。
她望着在环绕在眼前的紫色花朵,“就算剑笙前辈对不起这世上所有人,他给过我一份温暖……您根本无法体会,不久之前,我从棺材里醒来,心脏破损,丧失上岸后的所有记忆,心下有多惶恐不安。是他悉心为我疗伤,还递给我一碗热汤。外出帮我四处寻找法器,回来又传授我傀儡术。看出我对人间的恐惧时,还会讲笑话逗我开心……”
这人间啊,向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姜拂衣形容不出那种感受,是她记忆中除了母亲之外,得到的第一份善意。
是能够铭记一生一世的恩情。
“您却一直在我面前说他对我别有用心,您说我该不该恼?”
闻人不弃从未与姜拂衣谈过心,知道她的经历,却不知这些细节。
听她讲述,脑海里浮现出了画面。
以及凡迹星那句话:阿拂十一岁上岸,一路走到今天,我们谁给过她什么帮助了,如今给她点儿信任当真有那么难?
姜拂衣收起音灵花:“但是,当我看到您给我的戒指时,知道您为我娘做了那么多,我就不讨厌您了。”
还因为之前对他的态度比较差,想和他道个歉。
岂料当晚就被吸进了地龙腹中。
将飞凰山搬去东海,回来的路上,姜拂衣都还挂念着和闻人道个歉。
结果昏迷过后再醒来,竟然听闻他来找燕澜的麻烦。
姜拂衣才又对他生出一点点的讨厌:“燕澜命悬一线,从小和绝渡逢舟结了契约,我估计,正是想用在这时候。但他却将那一线生机浪费在了飞凰山……”
姜拂衣简单讲了讲燕澜留在地龙腹中的经过,“我能顺利与涅槃火灵沟通,天道也有助我。燕澜才刚舍了一线生机,转头您又来羞辱他。”
燕澜虽不曾细说,姜拂衣也知道内容。
指责他利用她。
逼迫他远离她。
就和刚才闻人气急败坏的让她远离燕澜差不多。
闻人不弃睫毛微颤:“我不知道一线生机的事情。”
姜拂衣笑了:“您当然不知道,我当时还昏迷不醒,谁来告诉您?”
闻人不弃承认:“我确实有些急了。”
“退一步讲。即使燕澜真不是一根好竹子,您怀疑巫族的勾当他也有份,您羞辱归羞辱,是不是该等我醒来,告诉我,让我自己判断要不要远离他,而不是自作主张的替我做决定,趁我昏迷,强迫他离开我?”
姜拂衣凝视闻人不弃的眼睛,“哪怕您是将我养大的生父,面对已经成年的女儿,是不是也该拥有最基本的尊重?何况我们根本不熟,您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呢?”
闻人不弃被她数落的窘迫,叹了口气:“我没有养过女儿,我不知道……不,是我身为家主,强势惯了,将你视为我家中小辈。但你并不是,需要我的时候,我没像剑笙那般给过你温暖和依靠,却又……”
他不再多言,只说,“是我欠考虑,我的错。”
姜拂衣也不是想要他的道歉:“其实,那一点点讨厌不算什么,我对您更多的还是感激。换做外人,讨厌会被忽略,但您不一样,那点微不足道的讨厌反而占了上风。”
闻人不弃茫然不解的看向他。
姜拂衣扬起眉毛:“我这人除了小心眼,还爱耍小性子。只是我会分类,小性子只耍在亲近的人身上。我默认我娘选择的剑主,都是我的父亲……”她又莞尔一笑,“您就当我这几日给您脸色看,是女儿在和爹爹耍小性子吧。”
闻人不弃微微怔愣,不知何故,眼眶竟会觉得微微泛酸。
姜拂衣挥挥手:“我走啦。”
才走出几步远,她又扭头,抬手拨了下发髻上的步摇,笑容粲然,“对了,您布置的那些装饰,还有这些首饰,我都很喜欢,不愧是读书人,真有品味。”
闻人不弃压下心口莫名又复杂的感受:“喜欢就好。”
再次回头朝前走时,姜拂衣脸上的笑容消失。
出了闻人府的大门,步入已经恢复熙熙攘攘的长街,她朝西南方向望去。
燕澜,我来了。
魔鬼沼内。
剑笙负手站在洞口外,望着前方沼泽地中的一条小道。
他今日脱去了往常穿的那件褴褛旧袍,凌乱的头发也梳理的规矩,少见的露出了精致的眉眼。
终于,又等到了想等的人。
燕澜和漆随梦并肩出现在那条小道上,两道挺拔的身影在他瞳孔中逐渐清晰。
剑笙目望他一人上前,眼睛一眨不眨,写满贪恋。
“父亲。”燕澜若无其事的行礼,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漆随梦道:“现在是不是可以说了?”
路上问燕澜为何邀他一起来见剑笙,像是掉了魂,吭都不吭一声。
而燕澜见到父亲今日特意装扮,颜色分明比平时鲜明许多,燕澜通红的眼底,光芒却暗淡了几分。
剑笙问:“你是不是已经逐渐寻到了答案?”
燕澜低低垂着眼睑:“但我怀揣着一丝希冀,这不是正确答案。”
剑笙笑了笑:“先说说看,我来给你评判。”
燕澜抬眸回望:“父亲为何还能笑的出来?”
剑笙又“哈哈”笑了两声:“你这声父亲都喊的出来,我为何笑不出来啊?”
燕澜的双唇逐渐抿紧。
剑笙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淡去。
漆随梦原本纳闷他们父子俩在打什么哑谜,气氛突然又转为肃杀。
这份肃杀来自于鲜少表露情绪的燕澜。
漆随梦原本是和燕澜并肩站着的,下意识挪了些脚步,站在一棵枯树旁,离他远一些。
沉默了很久,肃杀转淡,燕澜开口:“我起初以为父亲说谎了,神族下凡,只能使用胎儿的肉身,不可能占用我大哥的躯壳,漆随梦不会是我大哥。我又想,说不定我才是大哥,漆随梦是母亲点天灯时,腹中怀着的那个……”
剑笙:“哦?”
燕澜道:“但父亲并没有说谎,漆随梦的确是您那个命途多舛的长子,是您的亲生儿子,并非什么神剑剑灵。”
漆随梦原本靠着树,闻言站直,惊怔道:“你在说什么?”
燕澜并未理会他:“大祭司说,五千年前,先祖想到了一个办法,开启五浊恶世的大门,进去抓一个无名怪物,与我族融合。那无名怪物,能够焕发新生,重燃我族的金色天赋,但他失败了。”
第一次,是一千五百年前。
第次,是一十多年前。
“《归墟志》第一册里的怪物,基本都是天地独一份,而这被撕掉的无名怪物,竟能次入内,每次都抓一个出来,实在是超出我的认知。”
燕澜问:“大祭司口中的无名怪物,其实是下凡救世的九天神族,对不对?”
漆随梦瞳孔紧缩。
而剑笙却问:“你怀疑的理由是什么?”
燕澜数那个时间:“有本事开启五浊恶世大门的大巫,的确很少,但也不至于少到五千年里,一共就只有个。这个时间,其实是点亮天灯的间隔时间。因为天灯每次点亮之后,都要沉眠一千年到千年不等。”
闻人不弃指责巫族一边释放大荒怪物,一边抓怪物,以此博得声望,的确是污蔑。
他的思维太过局限。
巫族根本不屑做这样的无耻小事。
要做,就做大事。
巫族打开大门的真正原因,是为了动荡结界,天灯会有所感知。
这样,才能点天灯请神下凡。
神族是通过天灯,感知到封印确实出现问题,才会下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