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私心,白薇因为这个男人过了二十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儿子,她不希望也很害怕因为这男人一句话再次打碎她仅剩的希望。

所以她不可能希望沈伽黎去见这个男人。

但同时她又在想尽办法做一个好妈妈,孩子想见生父天经地义,因此她将最终选择权交由沈伽黎,让他去做决定,无论结局如何,她都认了。

白薇翻出刚才俞衍向打来的号码,推过去手机:“这是他的号码,不管你怎么决定,只要开心就去做。"

沈伽黎望着那串号码,没说话。

原本和气融洽的一顿饭因为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变得气氛压抑,几人沉默地吃完了饭,白薇又像往常一样叮嘱着小事,最后说她明早有通告先去睡了。

今晚的夜格外阒寂,阒寂到能隔着门板听到客厅里李叔的震天呼声。南流景偏过脸看向沈伽黎,皎洁月光投进房间,在他的睫毛上涂了薄薄一层星光。

一向一沾枕头分秒入睡的沈伽黎到了十二点竟然还睁着眼。南流景移开视线,轻声问:“睡不着?”

沈伽黎没做声。

"在想爸爸的事?纠结要不要去见他?"片刻的沉默后,沈伽黎难得回应了他:"嗯。"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不知道。”

沈伽黎缓缓缩起身子,一只手轻轻扯着枕套的花边,话题忽然转了个弯:"你长这么大,有没有被人指责过不诚实。"

南流景想了想:"没有。"

因为很多时候,没有人会去认真倾听他的话,而很多人无所谓真相是什么,只会拿他们认为的事实凌驾于真相至上。

沈伽黎慢慢闭上眼睛,水光在睫羽根部溢出斑驳光点。"我有,唯一一次,在小学那年。"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发来家庭调查表,其中有一项是父母的姓名和职业,他认真填写了妈妈的姓名,在职业一栏写下“花店”,但到了父亲那一栏,笔尖停在纸张上方许久也无从落笔。

出生起就没见过爸爸,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长得什么样,只在户口本上见过父亲的姓名,叫沈海。而每每向妈妈询问爸爸的事,

妈妈都会表现得很忧伤,所以他就学着不再在妈妈面前提起“父亲”二字。

他看着周围同学的调查表,父亲职业一栏后有银行职员有医生工人等等,似乎每个人在填写父亲的信息时都是没有犹豫便落笔,只有他不知道该写什么。

最后老师要收调查表,鬼使神差的,他在父亲的职业后面写了“宇航员”。因为这份职业很忙,经常不着家,也能解释为什么每次家长会或者亲子活动都只有妈妈来参加。

可谎言最终还是败露。

老师举着他的调查表在讲台上大声宣扬:“没有父亲可以不用填写,这没关系,但如果为了虚荣心说谎就会让老师很痛心,沈伽黎,没有父亲可以不用写。"

坐在中间的孩子一动不动浑身僵硬,周围四十双眼睛用或嘲笑或怜悯的目光齐齐看向他。

那也是沈伽黎第一次顶撞老师:“我只是想有个爸爸我有什么错。”

"你没错!但你不该用这种态度质问我挑战我的权威,你应该去问你妈妈你有什么错。"

那天回家的路非常漫长,从黄昏走到日落,到星光漫天,九岁的沈伽黎在路口见到了正焦急张望的妈妈,当妈妈哭着跑来问他去了哪里、检查他有没有受伤时,他摔了书包,所有的委屈化为咆哮,一遍遍质问着妈妈:

"我为什么没有爸爸,为什么要让所有人嘲笑我看不起我!"

他到现在都记得妈妈那惶然无措又绝望的表情。

短短一天内,经历了无数的第一次,第一次撒谎;第一次顶撞老师;第一次伤害与他相依为命的家人:

带着这份执念,一直到母亲过世,他躺在高危病房里,听着仪器刺耳的警报声,想着:爸爸会不会来看我最后一面。

说到这里,沈伽黎又哭了,但没像上次那样歇斯底里不停地质问,他终于明白了,不是所有的质问都有答案,这一次,只是默默落泪。

南流景虽然无法将他这个故事和他的经历对上号,但短暂的疑惑过后,他把人搂进怀里,轻轻抚拍着他的后背。

南流景也终于回忆起,他一直在撒谎,可是谎言说了一万次之后就成了事实。

有心之人会在他小时候问他“想不想妈妈”,他每次都坚定地说“不想”,因为他害怕他如果实话实说

那些人会认为他和母亲是一丘之貉,都是疯子精神病。

所以时间长了,谎话从小说到大,他也真的以为自己不想。可如果不想,怎么会在母亲的忌日那天不要命地抽完一整盒烟,又滴水不进。

沈伽黎半眯着眼睛,泪珠顺着眼角划过鼻梁,晕湿了枕头:“所以我特别讨厌婚姻,我不理解明明不相爱的两人为什么非要结婚,然后将这种痛苦延续给下一代。"

南流景双目微睁,忽然想到了他们的婚姻。从未见过的两个陌生人因为上一辈的强迫强行捆绑在一起,任由陌生人侵袭自己的私人空间。

曾经他也厌恶这种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厌恶家里人为他选的结婚对象,为了全身而退的离婚耍了很多可笑的手段,企图将所有的责任推给沈伽黎。

但现在,紧紧抱着他的时候,忽然又觉得没那么厌恶,反而有一丝庆幸,庆幸那个人是沈伽黎。也终于明白,意外永远比未来先一步到来。

“我也讨厌包办婚姻,但不讨厌我爸为我挑选的结婚对象。”南流景揉着沈伽黎的头发,"所以现在我对我的婚姻,并未完全失望。"

沈伽黎不明白,明明在说父母辈,南流景怎么又说到他身上。果然他还是非常讨厌包办婚姻,两个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的人交流起来好累。

沈伽黎推开他:"不说了,困了。"

南流景又问:“所以对于这件事你怎么打算。”

"自有打算。""好,早点睡,明天做些开心的事,这是你本月最后一次双休。"

说这个,沈伽黎睡不着了:"这才二十号,月底的双休呢,你吃了?"

南流景振振有词:"对,我吃了,下个月有十一长假,所以下个周末调休,全体上班。"

沈伽黎的表情肉眼可见的丧了两个度:“我不理解,那还放假做什么,连续放假的快乐抵消不了连续上班的痛苦,不合理也不科学。"

"全国都是这样规定的,不光你们,我也要上班。”南流景沉默片刻又道,“既然有五天长假,要不要….…一起出去旅游呢。"

当时婚礼办得仓促,也没像其他新婚人一样跑出去度蜜月什么的。

沈伽黎:"不去,想躺着。"

“算你正常上班,那五天,根据劳工法补偿你三倍工资。”南流景故作姿态,“这样日薪都有一万多。"

沈伽黎沉默了。心中出现一架天平,五万or躺平,孰轻孰重?

天平渐渐向“五万”倾斜。人生的终点是人生后花园,后花园的终点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