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我与朝中诸重臣,也在连番劝谏圣上尽快批复使团的奏请文书,莫要再留中不发。但是圣上不听,劝谏也从隐晦变得直白,甚至有耿直的大臣直言不讳地指责圣上因女色败坏外交,引发两国冲突。圣上恚怒,几次拂袖而去,劝谏仍然失败了。
使团在万般无奈下仍然没有做出献出圣女的决定,使臣团首领态度刚毅,叶尔羌虽不如中原王朝强大,但也不能任人欺辱,圣女象征着叶尔羌人至纯至洁的信仰,最美好的希望,如何能就这样献出去被玷污了。他们宁愿放弃与中原王朝的贸易,也不能做出献出圣女的事。叶尔羌还有成千上万的勇士,只要叶尔羌还有一个男子没有倒下,便不会向中原王朝低头。
但赛娜慕知晓使臣团的坚持意味着什么,她不愿看到那么多人因为她遭遇兵燹,家破人亡。她是吉祥鸟,要带给人希望,怎能带给人血灾?她极力劝说使臣团不要这么做,她不过是外来的撒马尔罕人,并非叶尔羌人,不要为了她给叶尔羌引来灾难。使臣团首领因为她的劝说而犹豫了,而赛娜慕则趁此机会独自扣宫门求见圣上,表明她愿意入宫的意愿。
那一日,圣女扣宫门,使团中的使臣佩刀闯宫门引发冲突,闹出一场风波。那使臣是使团首领的儿子,叶尔羌的勇士之一,他心中爱恋赛娜慕,却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中原皇帝强抢她心爱的吉祥鸟,让他无比愤怒。赛娜慕更是为了叶尔羌奋不顾身投入宫中,他必须要做最后的挽留。但最后的结果是,这个叶尔羌勇士连赛娜慕最后一眼都没看到,就被打成重伤,赛娜慕自此被留扣宫中,使臣团则被限制一日内离京。后在山西境内,他们被伪装成马匪的锦衣卫全部杀害灭口,自此再也不曾回到故土。这件事成了隐秘,朝廷内外知之者甚少。叶尔羌汗国那里得到了噩耗,多次请求入境收敛尸骨都被拒绝。他们心知使团在中原遇害可能另有隐情,却只能忍气吞声。
稍有良知的人都会明白此事之无耻丧德,但无人敢言,圣上动了真格,要这件事彻底烂在每一个知情者的肚子里。史官的秉笔直书在性命攸关之前不值一提,起居注中只字不提,所有的文书记载都被抹去或粉饰修改。赛娜慕无名无分,就这样入了宫,在圣上寝宫留了十多日,便被安置在了李贵妃的景仁宫中,由李贵妃照看。皇帝此后也时时会来景仁宫宠幸赛娜慕,但赛娜慕却日渐抑郁忧愁,失去了往日神采,昔日在宽广天地间自由翱翔的吉祥鸟,成了锁在宫墙之中的金丝雀。
没过多久,她有了身孕,今年正月初七,她在景仁宫中诞下了一个女婴。圣上很开心,经常来看这个女婴,十分宠爱,并给女婴起名朱尧莺。她是八公主,本该有封号。奈何她母亲暂时见不得光,圣上打算再过两年,等风头过去,让赛娜慕改名换姓,再正式册封为后妃,给她们母女俩名分。
赛娜慕有了女儿,心中总算宽慰了些许,她将全身的感情都投注在这个孩子身上,但她却越发不愿这个孩子在宫中长大,自幼不得自由。她想这个孩子能看到外面宽广的世界,成为真正自在的鸟儿。
我想成全她,不只是我,还有贵妃,她也想成全她。你知道吗,贵妃从赛娜慕入景仁宫的第二日就开始给我写秘信,她希望我能想办法,把赛娜慕救出宫去。她万分地同情这个女子,甚至疼惜她到犯了心疼病的地步。她说她是世上最纯净最好的女子,绝对不该被禁锢在宫中。她想她自由快乐,为了她能自由快乐,不惜触犯宫规王法,把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马哥儿,你愿意接她出宫吗?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马成业哑口无言,半晌他才答道:“老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车内传来了张居正低沉的笑声。
然而等出宫的机会却等了很久,一等就是七个月。隆庆六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帝崩于乾清宫,举宫哀丧。为保新帝顺利登基,权力过渡平稳,宫中安保加强,机会再度错失,不得不往后拖延。九月,新帝已在位三月有余,宫中冷食举哀解除,开始使用明火。
九月十三夜,马成业接到张居正命令,候在东华门外。一如往日候在东华门外等自内阁归家的首辅张居正。却没想到这一日张居正带出来的并非是赛娜慕和孩子,而是一个浑身焦黑、发丝凌乱的宫女,怀里抱着个沉睡中的女婴。女婴小脸也灰扑扑的,看不清容颜。宫女浑身都在颤抖,周身裹在斗篷中,上车时一言不发,像是呆傻了一般。张居正面沉似水,亦是一言不发,只让马成业立刻驾车离宫。离宫时,东华门守卫照例不曾筛查首辅的车驾。
等到出宫时,马成业才听到车厢中,张居正对那宫女道了句:
“赛娘娘没了,你还得活下去,孩子还得活下去。我会安排你去南方,你这几日就先在我府上过罢。”
赛娜慕没了?马成业惊了一跳,只觉浑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