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她就去管狱所赴任了,这也是与她父兄之死最为密切相关的卫所。对于她的上司百户萧长生,她有听闻父亲和大哥提起过此人。此人师从新兵营教头褚仲权,是褚仲权目前为止唯一的亲传弟子。据说褚仲权的拿手绝活其实是审讯与侦查,洞彻人心才是他最恐怖的地方,被调来管教新兵当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这也是他遭到了上司的猜忌才会如此。他与他兄长褚一道都是非常恐怖的人物,而萧长生眼下就跟着褚一道做事。褚一道在管狱所任副千户,萧长生是他手底下的百户。
褚一道是黎老三的亲传弟子,父亲当年与黎老三秘密将穗儿从诏狱中劫出来的事,他是唯一的知情者。孟旷对褚一道始终抱有极强的怀疑心,猜测应当是他将父兄带着穗儿离京的情报泄露出去的。她入锦衣卫目前最清晰的目标就是接近褚一道,弄清楚他在父兄之死的一系列事件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这个目的眼瞧着就快要达成了。
说起这个萧长生,父亲曾告诉过她,管狱所内有几个狠角色,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褚氏兄弟算是其中翘楚,萧长生则比褚氏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黎老三虽号称“人间阎王”,不知多少人亡于他手,却好歹讲理,心存仁厚,一般也不会草菅人命。褚一道却天生狠毒,比他师父的手段恶劣十数倍。人送外号“鬼钩子”,使一双大弯钩,招式诡厉,专攻人琵琶骨与手腕脚踝的筋肉,中招者痛苦而不得速死,失去行动能力,在折磨中慢慢死亡,十分变态。
孟旷对于此人是即忌惮又猜疑,提起了万分的警惕入管狱所报道。管狱所虽然主要的职责任务是管理诏狱,但其中也有专门负责缉捕的队伍。百户萧长生手底下的百人队伍就是专门负责缉捕的队伍,但凡是管狱所出手缉拿的对象,都基本上被定了死罪。尚需要审讯的押解入诏狱,不需要审讯还敢于反抗的,必然殒命当场。生杀予夺全凭自己定夺,堪比人间阎罗。
而负责管理管狱所缉捕队的百户萧长生大概是得了他师伯褚一道的真传,有个“绝命子”的名号,因为只要是他现身的地方,必会出人命,见到他就等于见了鬼差,绝命当下。
孟旷入管狱所缉捕队服役的时间段占了她九年军旅生涯的大半时光,从万历十二年八月开始,一直到万历十七年十二月底,五年四个月的时间。孟旷认为这五年四个月可以说是一段暗不见天日的漫长时光,虽然军旅生活再也不如最开始新兵营那段时间苦于身体之痛,但精神上的折磨却无与伦比。孟旷觉得这五年她的生活就是反复地出任务,抓人,杀人,再抓人,再杀人。她抓过通敌的商人,叛国的封疆大员,意欲造反的边军军官,朝权争斗拜下阵来的阉人、结党营私的官员……她更是杀了数不清的人,见证了无数的人间地狱。印象最深刻的是镇压山东起义的尸山血海的战场,从战场之上将败军俘虏押解回京时,那炎夏中尸骨堆积如山,腐烂臭气熏天以至于鸟兽绝迹的惨烈地狱场景让她至今不愿回想。
最痛苦的时候,她真的厌烦极了,恨不能去求骆思恭,她不愿再于管狱所待下去。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知晓骆思恭是在磨练她的性子,要将她这块生铁反复锻打成精钢,此时若是放弃,她就失去了骆思恭的赏识,行百里者半九十,她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只能咬着牙熬下去。她不断地告诫和安慰自己,杀人是为了护卫家园,抓人是为了整序朝纲,她在做她应该做的事,这个王朝需要她这样的人。
她真的说服自己了,刀下亡魂越来越多,而她的心绪也越发的冷酷麻木,及至被调离管狱所时,她几乎已经成了锦衣卫中最骇人的特务杀手,“螣刀修罗”之名传遍全京,就连她的上司褚一道与萧长生都对她忌惮三分。
她不记得“螣刀修罗”这个名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名声大噪,但必然是先从军中传扬而起。如今仔细回想,可能是万历十七年年初时的事。十六年年末张鲸倒台,至十七年牵连出大批同党。她接到任务入京军抓捕与张鲸结党谋私的千户军官,当时因南衙尚存张鲸卧底,致使管狱所接到的情报有误,错估了敌人的规模。她带着五十人的抓捕队伍,遭遇了三百人的京军乱党。但结局并没有改变,她仍然完美完成了任务,在这次抓捕行动中她一个人就完成了百人斩的壮举,阿修罗面具如梦魇一般折磨着剩余被抓捕的叛军,此次任务震撼全军,而彼时的她尚且是个总旗军官。
这五年四个月她过得很累,她一直想要查清楚褚一道与当年父兄之事是否有关联,但她多次试探,或向当年褚一道身边的人旁敲侧击地打听,都没有任何结果,所有人给出的回答不是不知情就是莫名其妙。褚一道似乎从未将父兄从狱中劫走穗儿的事告诉过任何人,而她如今也根本不可能找到证据去查明当年褚一道究竟是否曾出卖过父亲,又出卖给了谁。除非当面去质问,但她又怎么能在尚未站稳脚跟时,就做出这种鲁莽又愚蠢的事?她也曾多次前往当年父兄出事的郊外查找线索,但天长日久,不论是野外痕迹还是目击者的记忆全都模糊不堪,她一无所获。她的调查就此陷入僵局,只能看二哥在外是否能查明其他线索了。
她期间写过好几封信寄给二哥,说明了自己查褚一道陷入僵局之事,但二哥却始终避而不谈,只是很隐晦地指出若是查不出便不必再强求,以立足锦衣卫为重,其余一切都交给他。可他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告知她们到底查出了什么,且屡次与家中断了联系,让她万分揪心。她每每写信,字里行间都希望二哥能早日归来,但不起任何作用。
万历十六年年末,随着东厂中官张鲸的倒台,朝局重整,锦衣卫也迎来了大清洗。其中受到冲击最为严重的就是南镇抚司,七成的南镇抚司锦衣卫不是丢官丢职,就是被捕下狱。最终由曾经的南镇抚司稽查所千户汪道明升任南镇抚司镇抚使。而北镇抚司镇抚使、锦衣卫副指挥使骆思恭不出意外地升为正职,执掌锦衣卫。这标志着锦衣卫从此脱离开东厂的掌控,厂卫权力制衡再次出现变化。
至万历十七年年末,锦衣卫内部清洗基本结束,各级要职人员都固定了下来。新一届十三太保排名出炉:骆思恭坐第一把交椅,汪道明坐第二把交椅,南衙治军所千户吴刚行三,北衙稽查所千户张东威行四,北衙巡堪所千户罗洵行五,北衙管档所千户冯承行六,北衙掌刑所千户邱建兴行七,北衙巡堪所副千户郭大友行八,南衙稽查所千户刘克难行九,北衙管狱所褚一道行十,北衙管狱所副千户萧长生行十一,南衙治军所副千户方铭行十二,十三位暂时空缺。
十三位空缺是老规矩,用以鼓励下面的人为填补此位而奋斗。这也是个很特殊的排行,因为嘉靖年间,第一任行十三的太保余汝南就是破格提拔起来的,原本他只是个浙江淳安县的农民,但是非常英勇,在抗倭战场之上表现突出而被胡宗宪提拔入锦衣卫。余汝南离开锦衣卫后,十三这个排行一直空缺,不曾有人补位,也带有一种纪念意义。
从整体情况来看,北衙的实力全面压倒了南衙,而宫中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则被全面排除出十三太保行列,这意味着锦衣卫特务机关的实力空前壮大起来。
万历十八年初,身为北衙管狱所总旗的孟旷,终于再次得到升迁。她被调离管狱所,军衔升为试百户,调入北衙巡堪所,在副千户郭大友麾下任职。她的到来是为了给郭大友麾下即将退伍的一位老百户补位,入巡堪所后她暂不带兵,只随郭大友出特种任务。
孟旷比较孤僻,不善交际,此前并没有听说过郭大友的名号。接到调令后,她找人稍微打听了一下,众人都说郭大友是个人精,表面看上去非常和气,很好相处,实际上一肚子算计,其作风与她的前任上司褚一道、萧长生截然不同,褚萧二人都是狠毒之人,御下刚愎,不得半点反驳,也不会与下属亲近。但郭大友与他的属下关系都非常和睦,人望极高。他在朝中人脉极广,是个深不可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