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允慈到的时候,孩子们正提握着毛笔在字样上描红。要说这理应是老师偷懒的好机会,完全可以放任学生自行习字,老师则干自己的事。蒋江樵却没有,他忙着一个个学生手把手指导过去,杜允慈站在外面透过窗棂悄悄观望了半个钟头,半个钟头里都不曾见他放松。
他依旧一袭朴素但干净的长布衫,比起之前的月白,今日的石青稍微鲜活些,将他整个人的背景色调提亮。也因此很容易捕捉到布料上洗得发白的边角,可见是旧衣。
待蒋江樵正式通知今天的课到此为止,孩子们齐声与他鞠躬道别,杜允慈方才现身,携映红迈入厅堂:“蒋先生的字很漂亮。”
铁画银钩,笔走龙蛇,是与他斯文的外形有些不相匹配的苍劲有力。要不是方才恰好有学生请教他“北冥有鱼”四个字怎么写,她以为字样上那些娟秀的正楷字体便出自他之手。
“谢谢杜小姐欣赏。”蒋江樵唇边微抿弧度,“劳烦杜小姐等了我这么久。”
杜允慈好奇:“先生什么时候发现我来的?”
蒋江樵指了指地面自窗棂倾斜进厅中的阳光:“杜小姐一来我便瞧见帽檐的影子了。只是因为还在上课,没有立刻问候。杜小姐见谅。”
“先生别这么说,我以为我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打扰先生上课了。”杜允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今天搭配洋装戴的宽边帽,表达歉意后,顺势将手里单独拎着的一份桂花糕递到蒋江樵面前,“请先生接受我的赔礼。”
她准备了许多桂花糕,此时映红正在分发给私塾的孩子们,人人有份。
蒋江樵接过精致漂亮的包装盒,让孩子们向杜允慈道谢,杜允慈摆手说不用,一个个还是跟上课时一样听话地齐刷刷朝杜允慈鞠躬:“谢谢杜小姐。”
杜允慈只好说:“不用客气,喜欢的话以后再做其他糕点送你们。”
孩子们已然迫不及待地边往外走边拆开包装盒吃桂花糕,蒋江樵却将桂花糕收了起来。杜允慈催促:“先生不试试?”
蒋江樵解释:“杜小姐的心意,容我回去后细细品尝。”
杜允慈笑笑:“回去还有其他东西等着先生,桂花糕还是现在就吃吧。”
说着她推开桌上的《千字文》和戒尺,取回他手里的包装盒,放到桌面帮忙拆包装:“我这桂花用的是金桂,这阵子刚从树上采摘下来晒干腌制的,非常新鲜。先生告诉我的芡实,我们家厨子调配了两天芡实粉的比例,才制作出和先生你送的差不多嚼劲。”
话落的档口,她将将隔着手帕取一小块交到他手里。
蒋江樵在她的注视下送进嘴里,细嚼慢咽。
杜允慈朝映红招了招手,映红当即送来便携式保温瓶。
“这个是能随身带的热水瓶,德国商人手里买来的,只要把喜欢的茶水泡好装在这里面,盖紧了,想喝热水随时能喝,保温效果很好,不用怕它很快变凉,省去频繁盛水的麻烦。接下来天气慢慢变冷,先生应该会需要,留着用。”介绍间,杜允慈打开外面的帽盖,然后翻过盖当杯子,再拧开里面的盖,从瓶里倒出腾腾的茶水,“先生试试,我这桂花茶从家里带来的,现在还是热的。”
蒋江樵接过杯盖一饮而尽:“谢谢杜小姐。这么贵重的物件,我不好——”
“不贵重,你尽管收着。不是西洋玩意就一定贵重,只是因为大多国人没见过,以为是宝贝,才给了洋商暴利敛财的机会。家父有自己的门路,所以能拿到的这些洋货都非常便宜。”杜允慈此言真假掺半。“便宜”其实只是相对杜家的家底而言。
而这只保温杯是年前表姐和表姐夫到德国游历回来后送她的礼物,她没怎么舍得用过。之前父亲看到保温瓶的商机,想在国内办厂批量生产,但至今未获取生产技术。
蒋江樵一声不吭地盯着保温瓶,像在观察。
杜允慈不给他再拒绝的机会:“先生,现在可以回去了。”
蒋江樵带上书:“杜小姐稍等,我到后院和刘举人道个别。”
“好,先生请便。”杜允慈微微颔首,先到外面的小天井等他。
小天井里有棵高大的银杏,时逢深秋,稍掠轻风,便拂落树叶翩飞,散落满地铺就金黄,从积成的厚度看,应该是每天无人清扫,倒也不脏乱,意外成一景。
杜允慈让映红先回云和里准备,她独自一人百无聊赖,踱步到树下,用鞋跟踢踏地面的银杏叶,堆成颗爱心的形状,心里则琢磨下次可以寻一套顶好的文房四宝赠予蒋江樵,他既然要伪装高洁之人,她也只能先投他“高洁”之好。就是送他好东西的同时,总得费心思找名头,以免不小心用金钱羞辱了他“纯净”的人格。